第4章 慈心仁术

百草堂深处,药圃的篱笆将尘世的喧嚣温柔地隔开。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斜阳穿过爬满忍冬藤的窗棂,将苏暮雪素白的侧影拉长,投在身后那一排排高耸及顶、散发着干燥草木清香的药柜上。

她正埋首于一张宽大的榉木长案前。案上摊着几卷边缘磨损、纸色泛黄的古旧医书,一方端砚,一支狼毫小楷,墨迹未干。更多的,则是分门别类摆放的各种药材:根须虬结的老山参切片、色泽如琥珀的透明乳香颗粒、带着泥土腥气的鲜地黄块茎、以及一小堆刚刚被铜杵捣成细粉、呈现出温润棕红色的三七粉末。

空气中浮动着极其复杂却又奇异地和谐的气息——陈年纸张的微酸、墨的松烟香、苦杏仁的清冽、甘草的微甜,还有各种草药或辛辣、或苦涩、或清凉的独特味道,层层叠叠,浸润着每一寸空间。

暮雪伸出食指,指尖莹白,小心翼翼地沾起一点三七粉末,凑近鼻尖,细细嗅闻。她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松开,轻声自语,声音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石子,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火候…还是差了一分。”阳光的金粉落在她低垂的长睫上,随着眼睫的轻颤而跳跃。

窗外,一阵风过,几片早衰的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不偏不倚,恰恰落在她面前摊开的、晋代葛洪所著的《肘后备急方》某一页上,盖住了几行关于瘴疠治疗的蝇头小楷。

她指尖微顿,没有拂去那片落叶,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书页与落叶,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密林中冰冷的铁链触感、蚀骨销魂的紫色毒雾、还有……那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隔绝了所有刀光剑影的温暖臂膀和清冽气息……画面倏忽闪过。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额角那道已经结痂、只剩下浅浅粉痕的擦伤,耳根悄然漫上一抹极淡的绯色。

“笃、笃、笃。”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暮雪迅速收敛心神,抬眸望去。只见父亲苏无涯正端着一个热气氤氲的青瓷药盏,站在静室门口。他年逾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常年钻研医道沉淀下的儒雅与温和,几缕银丝掺杂在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袍,袖口沾着几点新鲜的药渍。

“雪儿,”苏无涯的声音温润平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又在琢磨药性?歇歇眼睛。这是新配的安神饮,加了柏子仁和合欢皮,趁热喝了。”他缓步走进来,将药盏轻轻放在长案一角,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女儿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慈爱与关切。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暮雪因低头而微微露出的、白皙纤细的颈侧时——那里,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清晰可见,随着脉搏轻轻起伏——苏无涯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晦、如同深潭底掠过暗影般的复杂情绪,快得无法捕捉地一闪而逝。那情绪里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怜惜、深沉的忧虑,以及一种被岁月和秘密重重包裹的沉重。仿佛透过这年轻鲜活的生命,看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无法摆脱的宿命轨迹。

暮雪并未察觉父亲那一瞬间的异常。她放下手中的药杵,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初春融雪,纯净而温婉:“多谢爹爹。”她伸出双手,小心地捧起温热的药盏。瓷器的暖意透过掌心,驱散了指尖沾染药材的微凉。盏中是浅琥珀色的汤汁,散发着柏子仁特有的清冽微苦和合欢皮淡淡的甜香。

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药液滑入喉中,带来一股熨帖的暖意。苏无涯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儿喝药,眼神温和依旧,只是那温和之下,仿佛沉淀着比这满室药香更深沉、更难以言说的东西。

“青阳山的事……”苏无涯待她喝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天剑门凌少侠和伏龙寺的大师们,处置得很及时。药田虽毁了大半,但根基尚在,人…也救回来不少。只是苦了那些弟子……”他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忧色,“天神教行事越发猖狂,这洛阳城,怕是要多事了。”

暮雪放下药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盏壁,低声道:“爹爹,昨日若非凌…凌少侠及时赶到,女儿恐怕……”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后怕与感激清晰可见。

苏无涯放在案几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才道:“凌少侠侠义心肠,武功卓绝,确是人中龙凤。此次我百草堂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雪儿,你记住,百草堂悬壶济世,不涉江湖纷争,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谨守本分,莫要轻易卷入漩涡。尤其你…更要小心。”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叮嘱。

“女儿明白。”暮雪乖巧点头。她明白父亲的担忧。百草堂在武林中的地位微妙,因其高超医术和救死扶伤的宗旨,正邪两道皆有所求,也皆有所忌。这份超然的中立,是立足之本,也是悬顶之剑。稍有不慎,便会被裹挟进无法预料的凶险之中。

父女俩一时无言。静室里只剩下窗外风吹杏叶的沙沙声,以及药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苏无涯的目光落在长案一角那个被随意放置的、用青草粗糙编织成的小蚂蚱上。蚂蚱歪歪扭扭,草茎甚至有些干枯了。这是昨日那个城门口的小乞儿送来的,只说是“穿黑衣服的凶哥哥”给的。

“那位塞外刀宗的萧公子……”苏无涯状似随意地提起,语气平淡,“听闻行事颇为…特立独行。昨日在漕帮汇通楼,动静不小。”

暮雪捧着药盏的手指微微一紧。眼前瞬间浮现出那个玄衣冷冽、如同孤峰般的身影,那双在汇通楼上、隔着喧嚣街道凝视过来的锐利鹰眸,还有那一声突兀响起在密林树梢的冷冽话语。她并不习惯那样直白、甚至带着侵略性的目光和行事作风,那与凌风的沉稳内敛截然不同。那草编蚂蚱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宣告,让她心头莫名地有些烦乱。

“女儿与他…并无交集。”暮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刀宗行事,与我百草堂无关。”

苏无涯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不再多问。他拿起案几上暮雪刚刚研磨的三七粉末,放在鼻下仔细嗅了嗅,又捻起一点在指尖搓了搓,赞许道:“虽火候略欠一分,但这选材和处理手法,已得真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他放下药粉,目光慈爱地看着女儿,“时辰不早了,这些古籍明日再整理不迟。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眼睛。”

“嗯,女儿知道了。”暮雪应道。

苏无涯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端起空了的药盏,转身离去。他宽大的靛蓝布袍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暮雪的目光无意间追随着父亲的背影,发现他离开的方向并非回卧房,而是朝着百草堂最深处、那个存放着最珍贵药材和典籍、终年阴凉的地窖走去。一股极淡、却异常清冽的、混合着多种陈年珍稀药材的独特气息,随着他袖口的摆动,悄然弥散在空气中,很快又被满室药香覆盖。

暮雪收回目光,轻轻舒了口气。她并未深想父亲深夜去地窖的缘由,只当是去检查药材的储存。她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被杏叶覆盖的《肘后备急方》上。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拈起那片金黄的叶子,小心地夹入书页作为标记。

夜色渐浓,窗外已是星斗满天。药圃里的虫鸣此起彼伏,更显得室内静谧。案角的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将暮雪的身影温柔地包裹。

她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起身走到靠墙的一排巨大的樟木书柜前。这些书柜年代久远,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和墨香。里面存放着百草堂历代收集、抄录的珍稀医书典籍,许多都是孤本残卷。她踮起脚尖,从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吃力地搬下一只沉重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紫檀木书匣。这是她前几日清理库房时发现的,据说是祖父当年游历西南苗疆时带回的遗物,一直未曾整理。

书匣开启,发出沉闷的“嘎吱”声。里面并非整齐的书册,而是堆放着一卷卷用不知名兽皮或坚韧树皮捆扎的零散书卷、帛书,以及一些记录着奇怪符号的骨片、龟甲。年代久远,许多字迹都已模糊不清,带着浓郁的异域气息和岁月沉淀的沧桑感。

暮雪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残卷一一取出,在长案上摊开。她取来干净的软布,沾上特制的药水,开始耐心地、一点点地清理上面的污垢和霉斑,试图辨认那些扭曲古拙的文字和图样。这项工作极其耗费心神,需要无比的专注与细致。她沉浸其中,时间悄然流逝。

清理到一卷用某种暗褐色、触手冰凉滑腻的蛇皮鞣制成的书卷时,暮雪的动作格外轻柔。蛇皮卷的边缘已经有些脆化,上面用暗红色的矿物颜料绘制着一些扭曲的、如同藤蔓纠缠的图案,旁边配着形似鸟虫的古拙文字。

她用软布蘸着药水,小心翼翼地拂过一处图案。上面的污垢被拭去,露出下面暗红的线条。那似乎描绘着某种缠绕在人体上的奇异植物图腾,线条繁复诡谲。暮雪的指尖拂过图腾中央,那里画着一对并蒂而生的花朵,形态奇特,花瓣细长如爪,花蕊处却点着两点醒目的朱砂红。

她的目光掠过图案,落在旁边一行模糊的小字注释上。字迹漫漶,夹杂着许多她不认识的古体异文,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断续的词语:

“…双生…莲纹…血…异香…神…眷…非…吉…秘…”

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与不详。暮雪秀眉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那“双生莲纹”四个字上。莲纹?是指某种胎记吗?血与异香?神眷非吉?这记载的是什么病症?还是某种古老的部落图腾崇拜?

她心中浮起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学者面对未知时的探究本能。这记载太模糊,也太零碎了,像是某个古老传说或巫医记录的片段,晦涩难懂。她摇摇头,只当是西南边陲某个部族关于特殊胎记或体质的某种神秘记载,并未深想,更未将其与自己联系起来。

她小心地将这卷蛇皮书放到一边,准备留待日后慢慢研究。目光继续投向书匣中剩下的残卷,打算再整理片刻便去歇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错觉般的、带着一丝甜腻异香的微风,毫无征兆地拂过她的后颈。

暮雪脊背瞬间一僵!

她猛地回头!

静室之内,灯火如豆。窗扉紧闭,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窗外,是药圃沉沉的夜色,虫鸣依旧。方才那丝异香,如同水中的涟漪,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错觉吗?还是窗外某种夜开的花香被风吹了进来?

暮雪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按在自己颈侧那淡青色血管微微搏动的地方。那里,光滑细腻,并无任何“莲纹”痕迹。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寒意。

大概…是太累了吧。她对自己说,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些古老的残卷。灯火跳动,在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也照亮了那卷蛇皮书上,那对并蒂而生、花蕊如血的诡异“莲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