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赤雷叩关

一赤谷的风带着铁锈味,从赭红色的、如同凝固巨兽血液般的嶙峋山岩间呼啸而过,卷起亿万干燥的赤色沙尘,发出如同怨魂磨牙般的尖啸。天地间一片单调而压抑的暗红,只有崖壁上被罡风刻出的扭曲沟壑,如同大地泣血的伤疤。

鹰喙巨岩之上,云山崇——云山氏的家主巍然矗立。如血的赤甲是云山氏独特的标识,此刻被擦拭得光洁如镜,衬得他身形挺拔,如雪峰孤松。猩红的披风在狂风中翻卷,带着一种沉静如渊的气势。兜鍪卸下,捧在身侧的亲卫手中。云山崇的面容没有斧凿般的刚硬,反而带着几分儒雅的清矍。他的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阴影里,眸光平静如古井寒潭,正无有悲喜地俯瞰脚下沸腾的铁骑,以及更北方——那片被茫茫风雪覆盖的,属于霜月氏的苍白边界。

一道霜白色的隘口扼守要冲,如同巨兽咽喉——雪狼隘。三十年前,云山崇的父亲云山巍,便是在隘口之后的“雪葬谷”,被霜月氏的背盟与临阵退缩,生生拖死在江氏与铁壁氏的合围之中。那一役,云山氏嫡系精锐尽失。这仇,这恨,如同一赤谷深处奔涌的地火,被深深压在温雅的表象之下,灼烧了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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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云山崇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穿透风沙与喧嚣,带着沉静如水的力量。座下将领仿佛在书院听经,而非在阵前点兵。“前方隘口,乃霜月南门。三十载旧债,当以血偿。今日非为屠戮,乃为雪耻正名,叩开我云山儿郎应有之生路!”他语调平缓,却字字千钧,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回应他的,并非狂躁的嘶吼,而是如同滚过一赤谷的闷雷。“诺——!!!”谷底早已蓄势待发的赤甲奔雷,爆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咆哮!万人齐诺,声浪汇聚成一股沉重的压力,狠狠撞向两侧崖壁!烟尘弥漫!惊起漫天黑鸦!

令旗挥动,赤潮骤然分流!最前列的数千轻骑,如同离弦的血色箭矢,轰然射出!战马高大神骏,脖颈粗壮,赤色皮甲覆盖要害,骑士背负强弓劲弩。为首者的赤甲尤为精良,面甲掀起,露出一张年轻却坚毅的脸庞,正是云山崇的族侄兼前锋大将——云山烈。他高举手中令旗,目光锐利如鹰,沉声喝道:“前队举盾,后队控弦!进!”

“进!”轻骑齐声应和,声浪肃杀!马蹄踏地,在干燥的赤色岩石上撞击出密集如雨的“咔哒”脆响,卷起漫天尘埃!

雪狼隘,那一道霜白雕刻在嶙峋的黑色崖壁间,融入天地之间混沌的惨白。倒是崖壁上被罡风刻出的扭曲沟壑,如同大地泣血的伤疤,在铅灰色天幕下沉默。

“敌袭——!!!”雪狼隘望楼上,凄厉的号角声撕破峡谷的呜咽。霜月守军涌上矮墙,箭垛后方,一张张被寒风雕刻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弓弩手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反射着谷底席卷而来的赤色凶光。

“稳住!听令!”霜月守将厉声嘶吼,死死盯着赤潮前锋。

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放箭——!!!”一片密集的死亡乌云骤然腾空!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泼向冲锋的赤甲轻骑!

“御!”云山烈令旗斜指!前排骑士瞬间伏低,紧贴马颈,后排圆盾齐举!箭雨落下,如同冰雹砸落!多数被坚韧的防御弹开,只有少数倒霉者惨嘶着翻滚倒地,瞬间被铁蹄淹没!轻骑速度不减!顶着箭雨,如同赤色尖刀,楔入隘口前的开阔地!距墙已不足百步!

云山烈目光如电:“控弦——!仰射!三轮速射!”令旗挥落!轻骑瞬间张弓搭箭!一轮精准刁钻的箭雨逆射而上!城头霜月守军猝不及防,顿时惨叫着倒下十数人!压制瞬间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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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刻!谷底本阵,真正的毁灭洪流开始启动!身披厚重赤色板甲,手持长矛马槊的重装骑兵,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在低沉如大地脉搏的蹄声中向前移动!沉重的马蹄踏碎大地,发出天罚般的恐怖轰鸣!赤甲似乎连成一片移动的死亡山峦!统领这支重骑的,是云山崇麾下头号大将——云山磐。

他身高九尺,壮硕异常,全身包裹在赤色板甲之中,面甲覆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仿佛万年沉冰的眼睛。头盔的顶端,有一簇粗硬如钢针的盔缨,在狂风中剧烈抖动,如同燃烧的火焰!这簇缨穗的赤红,暗沉得近乎于黑色,仿佛是被无数次浸透的鲜血反复凝结,最终形成了永不褪色的血痂!它象征着云山氏赤甲奔雷的初代统领,追随上任家主云山巍,壮烈死于雪葬谷的——云山磐的父亲——云山信的荣耀与牺牲,承载着这支铁骑永不磨灭的战魂!

云山磐的手中紧握的,是令敌胆寒的赤雷双刃重戟!戟身粗如儿臂,通体暗沉乌黑,仿佛饮过无数鲜血,唯有刃口处,隐现一丝历经百战的暗红光泽。戟刃并非寻常的单月牙,而是两片反向弯曲的,如同猛兽獠牙般的巨大弧形锋刃,一前一后,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戟杆缠绕着浸透汗血与油脂的赤色皮革。这柄凶器,在云山磐的手中,如同沉睡的雷霆。

“破坚!”云山磐的声音如同两块巨石摩擦,简短而冰冷。他双臂肌肉贲张,巨大的赤雷重戟被他一手斜持戟杆末端,一手紧握戟杆中段,以一个蓄力到极致的姿态指向隘口!那簇暗红的盔缨在他头顶狂舞,仿佛云山信的英魂在咆哮助阵!重骑冲锋的速度骤然提升!赤色的钢铁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轰然撞向雪狼隘的冻石矮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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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住!死也要顶住!用命来填!”霜月守将嗓子已完全嘶哑,目眦欲裂地看着那道撞来的钢铁山峦撞!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地龙翻身!

冻石垒砌的矮墙在重装骑兵的恐怖撞击下剧烈颤抖!碎石冰雪簌簌落下!最前方的几匹披甲战马连同骑士,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瞬间筋断骨折,血肉模糊,人与马的残骸混合着冻石碎块四处飞溅!但他们用生命撞开的缺口,立刻被后面涌上的赤甲洪流填满!

“杀——!”霜月守军也红了眼,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长矛疯狂从墙垛缝隙刺出,刀斧不顾一切地劈砍!滚木礌石被数人合力奋力推下!骨骼碎裂声、金属撞击声、濒死惨嚎声、战马悲鸣声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冻石墙面,瞬间冻结成一层层暗红冰壳!

惨烈的肉搏在矮墙上下爆发!云山烈身先士卒,格挡开刺来的长矛,手中短柄战斧划出一道凌厉弧线,精准劈开一名霜月头领的脖颈!热血喷溅在他冰冷的赤甲上,他眼神毫无波动,毫不停歇,如同高效的杀戮机器。云山磐则如同移动的战争堡垒!巨大的赤雷重戟在他手中化作死亡的旋风!戟刃撕裂空气,发出沉闷如雷的呜咽!他猛地一个横扫,前方弧形戟刃带着恐怖的力量扫过!数名守军连人带矛被斩为两段,残肢断臂瞬间飞溅!沉重的戟杆顺势砸在另一名持盾士兵身上,盾牌碎裂,骨肉成泥!霜月守军的刀枪砍在他的厚重板甲上,只留下浅浅白痕!云山磐双臂运力,巨大的戟尖如同毒龙出洞,猛地向前突刺!锋锐的戟尖洞穿一名守军的皮甲和胸膛,将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穿透挑起,狠狠甩向后方拥挤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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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垒尸!堵缺口!”守将嘶吼,抓起一具同袍尚温的尸体,疯狂抛向被赤甲铁骑撞塌的缺口!守军们悲愤决绝,纷纷拖拽敌我尸体,连同破碎的盾牌、断裂的兵器,疯狂填入缺口处!断肢残骸、破碎甲胄、冻硬的泥土……又构筑起一道恐怖而粘稠的尸骸壁垒!赤甲骑兵的冲锋势头被这血肉城墙硬生生阻滞!

“火油!”守将抓住这千钧一发的喘息之机,声音带着绝望的疯狂!燃烧的火油罐如同地狱的火流星,砸向缺口处堆积的尸体和试图攀爬的赤甲骑兵!烈焰冲天而起!焦糊恶臭瞬间弥漫!赤甲骑兵在火海中惨嚎乱撞,沉重的板甲成了催命的烤炉!然而,这毁灭的洪流只是被稍微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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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城!”一个冰冷阴鸷的声音在赤甲骑兵后方响起。云山崇的谋士兼监军——云山墨,身着赤色皮甲,面容精瘦,眼神锐利如毒蛇。他手中令旗果断一挥。一队身披加厚重甲,手持巨大棱锥战锤的云山武士,如同沉默的人形攻城槌,从重骑缝隙中悍然冲出!他们无视烈焰灼烤,无视刺来的长矛,眼中只有那道燃烧的尸墙!巨大的战锤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狠狠砸下!

骨骼、冻石、血肉在重锤下崩裂飞溅!燃烧的尸体被硬生生砸烂砸穿!后面的守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肉泥!那道用生命和绝望垒起的壁垒,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纸糊般被撕裂!赤色的洪流,终于决堤而入!

雪狼隘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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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的浪潮涌入隘口,喊杀声、濒死哀嚎声、兵刃入肉声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震耳欲聋。霜月残兵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四散奔逃,又被无情的铁蹄追上碾碎。

云山崇立于崖顶,手中紧握着父亲云山巍的遗物——那柄名为“赤雷”的长柄战刀。此刻,这柄曾饮过无数敌血的凶器,在他手中微微震颤着,发出几不可闻的低沉嗡鸣。他的指腹缓缓抚过靠近刀镡处的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那是三十年前,雪葬谷那场卑劣背叛的永恒印记。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非但未能熄灭心头的火焰,反而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沉积在血脉深处的熔岩般灼热的恨意与屈辱!

霜月氏!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豺狼!今日,只是开始!白鹿堡的冰雪,终将被赤甲奔雷的铁蹄踏碎,被复仇的烈焰融化!寒风卷起雪沫,掠过云山崇冰冷的面庞,带着新鲜的血腥气。胜利的赤潮无声地吞噬着霜月的疆土。云山磐手中的赤雷重戟戟刃上,流淌着新鲜的血珠,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不祥的暗红。他头顶那簇永不褪色的血红盔缨,在风雪中依旧倔强地挺立狂舞,如同其父云山信的英魂在无声宣告:赤甲奔雷,复仇之路,永无尽头!

赤雷叩关,雪狼隘破。儒将按剑,南望沧溟。三十载雪葬之恨,终将燃向更富庶的南方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