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守护
沈默那句“听说你穿婚纱”像一根生锈的针,扎在林夏心口,经年累月,化脓溃烂。
慈善晚宴后,她开始整夜失眠。闭上眼就是云溪镇湿漉的青石板,是诊所屋顶清冷的星光,是站台上那个赤脚狂奔、最终被雨幕吞没的身影。
腕间的玉镯越来越沉,冰得硌人。
暑假第一天,林夏踩下了油门。
没有通知任何人,导航终点固执地指向那个深藏于群山褶皱里的小镇。
山路盘旋,像缠绕心头的乱麻。越靠近,呼吸越紧。五年光阴,足够让思念发酵成近乡情怯的毒。
熟悉的青石巷口,老槐树依旧葱郁。
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排平房的尽头——
脚步却猛地钉在原地。
诊所的木门紧闭。
一把沉重的铁锁,锈迹斑斑,横亘在门环上,锁孔里积满了灰。
门口的石阶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野草,在风里轻轻摇晃。
人去楼空。
隔壁阿婆挎着菜篮经过,浑浊的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林老师?”
“阿婆,”林夏的声音发颤,指着那扇锁住的门,“沈医生他……”
“搬走啦!”阿婆摆摆手,语气里有唏嘘,“走了快两年喽!说是去更北边的山里了,叫什么……望云坳?唉,那地方,车都开不进去,只有骡马道!沈医生走时说,那里缺医生,娃娃们生病要走几天山路才能到镇上……”
阿婆絮叨着,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
“他走之前,在屋后那片荒坡上,种了好大一片花,红的,怪瘆人的,风一吹跟血浪似的……也不晓得种来做什么。林老师,你是城里人,晓得那是什么花不?”
林夏的心脏骤然缩紧。
她绕到屋后。
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猝然撞进眼底!
是彼岸花。
纤细的花茎顶着妖异卷曲的红瓣,如火如荼,连绵成一片燃烧的海,在夏末的风里无声摇曳,美得凄艳,美得绝望。
花语:悲伤的思念。
原来,他种下这片花海,是她决然离去后,他所有无法言说、也无处投递的痛与念想。是他在此间最后的、沉默的告别。
林夏走进花田,赤红的瓣拂过她的裙摆,像冰冷的火焰。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凉的花瓣。
原来悲伤的思念,是这样的颜色。
离开前,她将一封信塞进诊所门口那个生满铁锈的老式邮箱。
信封上没有署名。
只有一行被泪水晕开些许的字迹:
“沈默,如果来生,我们别再错过。”
邮箱的投递口冰冷刺骨。
时光的回信
深秋,城市被灰蒙蒙的雾霭笼罩。
一个沾满泥点的邮包,跋涉过千山万水,静静躺在林夏公寓的门垫上。
寄件地址:望云坳乡卫生站。
她拆开邮包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剪刀。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本硬壳的旧病历本,被小心地改造过,成了标本夹。
翻开——
厚实的纸张间,平整地压着几朵早已褪去鲜红、变得干燥脆薄的彼岸花。
花瓣的脉络依旧清晰,像凝固的、暗红色的泪痕。
标本下方,垫着一张边缘毛糙的处方笺。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是她熟悉的、属于医生的那种克制工整,却透着力透纸背的沉重:
“林夏,原谅我,没勇气再等你。”
林夏的指尖死死抠住冰凉的玉镯,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她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
在处方笺的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空白处,用更细的笔,画着几个火柴棍似的小人。
线条笨拙,却洋溢着蓬勃的生气:
一个戴着听诊器的高个子男人(头发画得有点少),被一群手舞足蹈的小人儿(脑袋画得特别圆)围在中间。
每个小人脸上,都用蓝色圆珠笔,点着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阳光仿佛穿透了粗糙的纸面,落在那一片稚拙的欢欣里。
信封的背面角落,沾着一点模糊的泥印,像某个孩子小小的手指印。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更歪斜的铅笔字,显然是孩子的手笔:
“沈医生叫我们天天笑!”
林夏抱着那本干花标本,跌坐在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星河。
她一动不动,任由夜色将她吞没。
标本册搁在膝头,那几朵风干的彼岸花在黑暗中静默。
那句“没勇气再等你”,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迟来的清醒。
不是不爱。
是不敢了。
她把他的等待碾碎在五年前那个雨天的车窗上,也碾碎了他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选择把自己放逐到更深的群山之中,把自己变成一盏灯,去点亮她当年曾想点亮、却最终未能抵达的黑暗。
而那片彼岸花海,是他为她盛放的、最后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
天光微熹时,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标本册上,照亮了那些孩子画的笑脸。
林夏抬起泪痕干涸的脸,望向远方天际线上朦胧起伏的山峦轮廓。
山的那边,还是山。
望云坳,就在那重重叠叠、永无尽头的山峦之后。
她终于明白。
有些爱,就像奋力飞越沧海的候鸟。
拼尽全力,耗尽一生,却终究,飞不过横亘在眼前的、那片名为“现实”的茫茫海域。
翅膀会折断,勇气会耗尽。
最终,只能隔着万水千山,遥遥相望。
以沉默。
以余生。
晨光彻底漫上阳台,照亮了她腕间那只温润依旧的玉镯,也照亮了标本册里,孩子们用最笨拙的笔画,画下的最灿烂的笑脸。
她轻轻抚摸着那些笑脸,指尖传来纸张粗粝的触感。
眼泪终于再次无声滑落。
这一次,不再是为错过的爱情。
是为那个将自己活成一座灯塔的男人,和他用余生点亮的、那片属于大山的、微弱的、却永不熄灭的星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