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埃拉的话,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嵌入了芬恩残缺的世界观中,让他所认知的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重构。
他看着眼前那颗已经沉沉睡去、散发着余烬般微弱红光的生锈心脏,又看了看这位流下清泪的、如同活化石般的女巫,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完成。这不仅仅是一次线索的交换,更是一次意志的传承。
“它……就留在这里吧。”芬恩轻声说,他没有收回那颗心脏,“它在这里,比跟着我……要更平静。”
“每一个灵魂,都该有自己的安息之所。”老埃拉点了点头,她用一块柔软的、不知名的兽皮,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心脏包裹起来,如同收藏一件最珍贵的圣物,“而你,孩子,你的安息之所,还远在路的尽头。”
她深深地看了芬恩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映照出了他未来将要面对的、无尽的风暴与战火。
“记住,‘寻钥者’。你所追寻的,既是‘停战’的协议,也是‘战争’的残响。当你试图让世界‘拥抱’彼此时,也要做好被世界‘撕裂’的准备。”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重新坐回那堆冰冷的零件中央,仿佛再次变成了一尊与世隔绝的雕像。
芬恩对着她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拉紧兜帽,转身走出了帐篷。
当他再次汇入黑齿轮集市那嘈杂的人潮时,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他的“通感”不再仅仅是聆听,更像是在“阅读”。
他能“读”到身边一个雇佣兵身上,那把经过非法改造的蒸汽步枪里,“逻辑”的精准与“暴力”的渴望之间,达成的脆弱平衡。
他能“读”到远处一个摊位上,小贩高声叫卖的一台报废人偶,其内部的发条中,残留着对“取悦他人”这一原始指令的执着,与零件锈蚀所带来的“无能为力”之间的、悲哀的战争。
逻辑与生命,秩序与混沌,神圣与亵渎……这场贯穿了整个宇宙的神之战争,从未停歇。它的硝烟,弥漫在阿克夏的每一颗螺丝钉,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之中。而所谓的“和平”,不过是两种力量在永恒的角力中,达成的、短暂的、动态的休战而已。
这个全新的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孤独。他不再是任何一方的士兵,而是一个行走在两军阵前的、孤独的“战场勘探员”。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错音”再次闯入他的感知。
是“逻辑猎犬”!
而且这一次,不止一队。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支审判庭的精锐小队,正从不同的方向,以一种极具效率的、包围式的阵型,向着集市的中心区域渗透。他们的目标明确得不能再明确——就是他。
马尔巴士的耐心已经耗尽。在大教堂的挫败,让他决定不再遵守那“不反抗则不净化”的可笑规则。他要在这片混乱的深渊里,将芬恩这个“圣敌”,连同所有可能帮助他的“异端”,一同扼杀。
芬恩的心沉了下去。黑齿轮集市,已经变成了为他准备的陷阱。他必须立刻离开。
他不再犹豫,转身就朝着与“逻辑猎犬”相反的方向,向着集市更外围、也更混乱的区域走去。
“沉降区”,那是连锈蚀深渊的居民都闻之色变的禁忌之地。那是阿克夏城所有废弃物的最终归宿,一个由层层叠叠的、被压实了数千年的垃圾、工业废渣和有毒液体构成的、巨大无比的半固态沼泽。那里没有稳定的落脚点,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只有致命的毒气、狂暴的变异生物,以及被上层世界彻底遗忘的、最深沉的黑暗。
要去那里,常规的路径根本行不通。他需要找到特殊的向导,或者说,“下降师”——那些驾驶着经过非法改装的、如同深海潜艇般的“沉降艇”,在废料沼泽中进行“打捞”的亡命之徒。
芬恩来到集市边缘一个被称为“铁锈巷”的地方。这里是整个集市最肮脏、最没有秩序的角落,也是所有非法交易的集散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刺鼻的化学品和劣质酒精混合的味道。
他走进一间挂着“深潜者酒馆”招牌的、低矮的铺子。里面烟雾缭绕,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身上带着机械义体和累累伤痕的“下降师”,正喝着最劣质的麦酒,大声地吹嘘着自己从“沉降区”捞上来的、不知名的战利品。
芬恩的出现,让酒馆里嘈杂的气氛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这个穿着灰色斗篷、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外来者”身上。
一个满脸横肉、一只眼睛被换成了红色光学镜的壮汉,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用一种不怀好意的语气问道:“嘿,小家伙。你迷路了吗?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干净的‘上层老鼠’该来的地方。”
芬恩拉了拉兜帽,压低声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沙哑一些:“我找人带我去‘沉降区’。出价……公道。”
他将雅各神父给他的那个钱袋,放在了满是油污的吧台上,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壮汉的红色光学镜闪烁了一下,扫过那个钱袋,随即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去‘沉降区’?就凭你?哈哈哈哈!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里是巨兽的肠子,是神明的垃圾桶!你这种小身板,下去不够给‘铁皮蠕虫’塞牙缝的!”
周围的“下降师”们也都跟着嘲笑起来。
芬恩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沉默地擦拭着一把巨大扳手的男人,突然开口了。
“……我带你去。”
那男人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让所有笑声都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蒸汽和伤疤覆盖的、饱经风霜的脸。他的眼神,像深渊里的狼,冷静而又危险。
“不过,我的船票,可不是用信用点来付的。”
他看着芬恩,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笑容,露出一口黄铜做的牙齿。
“我要的报酬是……你。我要把你卖给上层区的某个大人物。我听说,现在你的脑袋,可是值一个天价。”
酒馆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芬恩的身体紧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这里已经不是秘密。
一场血腥的冲突,一触即发。
但就在那个男人站起身,准备动手的瞬间,酒馆那扇由废铁皮做成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一个穿着贴身皮甲、留着一头火红色短发、英姿飒爽的女人,带着两个同样全副武装的同伴,冲了进来。她的手上,端着一把造型奇特、枪身布满了复杂黄铜管线的蒸汽步枪。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芬恩的身上。
“奉‘蒸汽之心’的命令!”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要保护这位‘寻钥者’。任何想动他的人,就是与我们整个‘蒸汽异端’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