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像是天上漏了个无底的大窟窿。雨水狂暴地抽打着百年老宅“栖园”的青黑色瓦片,汇成浑浊的急流,沿着早已被岁月啃噬出道道凹痕的瓦沟奔泻而下,又在屋檐处砸落,在青石台阶上碎裂成一片混沌的白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混杂着古旧木料在湿气里散发出的、一种近乎腐朽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又是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墨汁般浓稠的夜空,短暂地照亮了这座庞大宅邸狰狞的轮廓,以及那高高耸立、宛如怪物脊骨般的屋顶。几乎就在电光隐没的刹那,“轰隆——!”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硬生生压过了滚滚雷声,从宅子深处猛地爆发出来。那不是雷,是某种沉重结构彻底崩断、轰然坠地的声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
“陈队!”对讲机里传来年轻警员李闯变了调的嘶喊,被哗啦啦的雨声和电流杂音撕扯得断断续续,“三楼…三楼书房!出事了!吊灯…整个砸下来了!许老板…许老板在下面!”
我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许茂林!栖园现在的拥有者,也是这桩悬而未决的百年老宅收购案的核心人物!我一把推开遮挡视线的沉重雨披帽檐,冰凉的雨水瞬间糊了满脸,低吼一声:“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进出!叫救护车!快!”
话音未落,人已像离弦的箭,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顶着瓢泼大雨,猛地撞开栖园那两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厚重木门,冲了进去。
宅子内部的光线昏沉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仅有几盏光线微弱得可怜的老式壁灯,在穿堂而过的阴冷穿堂风中瑟瑟发抖,将走廊两侧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古旧家具和墙上早已褪色模糊的油画投射出巨大、扭曲、不断摇曳的阴影,活像一群蛰伏在黑暗里的鬼魅。空气冰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霉味。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宅邸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一口气冲上三楼,走廊尽头那扇雕花的橡木书房门敞开着,昏黄的光线从里面漏出来,像一张怪诞的嘴。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动物巢穴般的腥臊气,形成一股污浊的气浪,劈头盖脸地扑来。门口,李闯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只手死死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我一步跨入书房。
时间仿佛在眼前骤然凝固、碎裂。
水晶吊灯,那盏曾经悬挂在书房正中央、彰显主人富贵的巨大累赘,此刻已彻底粉身碎骨。无数碎裂的水晶棱片和扭曲断裂的黄铜骨架,如同一场金属与玻璃的冰雹,狠狠地砸落在地毯中央那片深得发黑的血泊之上。血泊中央,隐约可见一个人形的轮廓,被沉重的灯体结构死死压住,只有一只穿着考究皮鞋的脚露在外面,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扭曲着。地毯是昂贵的深蓝色提花,此刻那浓稠、粘腻的血液正疯狂地浸染进去,像一幅邪恶的抽象画,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令人心悸地向外蔓延。
我的目光艰难地从那片刺目的猩红移开,一寸寸向上搜寻。
天花板上,原本悬挂吊灯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黑洞洞的金属基座。几根断裂的粗壮铁链如同被斩断的毒蛇,无力地垂落下来,尾端还连着几块摇摇欲坠的灯架残骸。就在其中一根垂落的铁链末端,就在那个连接吊灯主体和天花板的、碗口大小的沉重金属轴承旁边——
一抹异常的颜色攫住了我的视线。
那不是血。至少,不全是。在轴承粗糙的金属表面,紧挨着断裂的链扣,粘附着一团东西。颜色暗红发黑,质地异常粘稠,像某种劣质的、半凝固的油漆,又像是……某种腐败的动物分泌物?在壁灯昏黄的光线下,那粘稠物泛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油亮光泽。更刺目的是,就在这团诡异粘稠物的下方,在轴承冰冷的金属边缘,倒挂着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躯体——一只死去的蝙蝠。它小小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黑色的翅膀紧紧收拢,蜷缩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绒球,仿佛被那粘稠物牢牢地“钉”在了轴承上。
一股寒意,比这老宅里的穿堂风更甚百倍,瞬间沿着我的脊椎向上窜,直冲后脑。
“陈队……”李闯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蝙蝠和轴承上的污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没有回答。整个书房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浓重的血腥味是主调,但其中还顽固地混杂着另一种气味:一种淡淡的、奇特的、像是生锈的铁又混合了某种水底淤泥的腥气,若有若无地从天花板上那个轴承处飘散下来。这气味,与那诡异的粘稠物、那只死蝙蝠,还有这精准“意外”的时机……
我的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桌。散乱的文件上,一份摊开的、标题醒目的《栖园产权转让意向书》被溅落的血点染红了几处。意向书的甲方签名处,龙飞凤舞地签着“许茂林”三个字。而在乙方签名栏……一片空白。
收购栖园。许茂林毕生的执念。这栋百年老宅,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漩涡,吞噬着金钱、时间、亲情,如今,似乎连生命也被它毫不留情地卷入。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和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几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被守在门口的警员拦住。
为首的是个穿着昂贵睡衣、头发凌乱、脸上混杂着震惊、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的中年男人——许世昌,许茂林的亲侄子,也是他在这世上血缘最近的亲人。他身后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和两个神情慌张的年轻女佣。
“让我进去!那是我叔叔!让我进去!”许世昌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在触及书房内惨烈景象的瞬间,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是悲伤?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几天前,关于收购栖园的家族会议上,许世昌还是那个反对最激烈的人。他激烈地控诉叔叔许茂林是“被老宅的鬼迷了心窍”,是“拿整个家族的血汗钱往无底洞里填”。他的愤怒和抗拒,整个家族都看在眼里。
然而此刻,当管家试图扶住踉跄的他时,许世昌却猛地甩开管家的手,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对着门口的警员喊叫,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收购…对!收购!叔叔是对的!栖园必须留在我们许家!必须完成收购!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你们懂不懂?!”
最后的心愿?
我的目光在他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他眼底深处那点茫然似乎更深了,像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反对者一夜之间变成了最坚定的支持者?在这个时刻?
我转向李闯,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能听见,目光却如钉子般牢牢钉在天花板那个金属轴承和其上的死蝙蝠上:“通知法医苏晴,立刻过来。重点:灯架轴承上的粘稠物,还有那只蝙蝠的尸体。另外,”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查清楚,书房窗户今晚是否打开过,哪怕一条缝。还有,这栋宅子里,最近有没有人谈论过蝙蝠?或者……黄鳝?”
“黄鳝?”李闯一愣,显然没明白这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词为何突然出现。
“照做。”我没有解释。那轴承上粘稠物的质感,那若有若无、混合着铁锈与淤泥的独特腥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盘踞在我的直觉深处。
***
市局法医中心解剖室的灯光是那种惨白到没有一丝温度的色调,均匀地、冷酷地洒落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将一切细节都暴露无遗。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顽强地试图掩盖,却终究无法彻底驱散那股属于死亡和人体组织的、更为原始的腥甜气息。
那只从栖园书房灯架轴承上取下的死蝙蝠,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解剖盘里。它小小的身躯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孱弱,黑色的绒毛失去了所有光泽,紧贴在皮肤上。苏晴,我们的首席法医,正全神贯注地操作着精密器械。她戴着双层乳胶手套,动作精准而稳定,用细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剥离着蝙蝠体表那些粘附的、已经半凝固的暗红粘稠物。
“看这里,陈队。”苏晴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得像一块冰。她将镊子尖端指向蝙蝠小小的口鼻部,又移到其胸腹部的绒毛上。在强光放大镜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部位粘附的暗红粘稠物尤其集中,甚至有些绒毛被粘成了一绺一绺。“这些粘稠物有很明显的涂抹痕迹,集中在它的头部和主要撞击躯干部位。像是……被当成了某种‘撞锤’?”她抬眼看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撞锤?这个念头让我的后背一阵发凉。一只蝙蝠,被当成了启动致命机关的活体撞锤?
苏晴没有停顿,迅速将提取到的粘稠物样本放入旁边几台精密的分析仪器中。离心机开始嗡嗡作响,光谱仪的指示灯明灭闪烁,色谱柱内液体无声地流动。时间在冰冷的器械运转声中一分一秒流逝,解剖室里只剩下仪器的低鸣和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我盯着那只小小的蝙蝠尸体,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栖园书房那惨烈的一幕。沉重的吊灯、粘稠的轴承、倒挂的蝙蝠……还有许世昌那张在书房门口突然变得无比“坚定”的脸。反对收购栖园最激烈的侄子,在叔叔惨死的现场,却突然高喊着要完成收购?这转变太过突兀,突兀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陈队,”李闯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打破了死寂,“查过了。栖园书房那扇朝西的窗户,窗框顶部有一条大约两指宽的缝隙,卡死了,一直没关严实。佣人说,许茂林喜欢在雨夜开着一点窗透气,说是有‘老宅的味道’。另外……”李闯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怪异,“宅子里确实有人提到过蝙蝠。是园丁老周。他说大概一周前,他在后花园修剪藤蔓时,亲眼看到许世昌少爷……用网兜捉了几只蝙蝠,装进一个透气的小竹笼里,带进了他的书房。当时老周还觉得奇怪,嘀咕了一句‘少爷抓那玩意儿干嘛,邪性得很’,但也没敢多问。”
捉蝙蝠?许世昌?
我的心猛地一沉。书房窗户的缝隙,捉蝙蝠的行为……这些碎片,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朝着那个粘稠的轴承汇聚。
“黄鳝呢?”我对着对讲机追问,声音干涩。
“黄鳝……”李闯似乎在翻动记录,“厨房采购单上显示,许世昌大概十天前特意让厨房买过几条活黄鳝,指明要野生的,说是想……煲汤?但后来厨房没做过这道菜,黄鳝也不见了。佣人私下议论过,说少爷最近有点神神秘秘的。”
煲汤?黄鳝消失?
几乎就在李闯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晴面前的几台仪器几乎同时发出了“嘀嘀”的提示音。她迅速凑到屏幕前,眼神专注地扫过上面跳动的数据流。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科学工作者发现关键证据时那种混合着震惊和极度专注的光芒。
“结果出来了!”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轴承上和蝙蝠身上的粘稠物,主要成分高度一致。是血液,但绝非人血,也非蝙蝠自身的血液。其中含有大量水生生物的肌红蛋白特征、特殊的粘多糖成分,以及……”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结论,“……一种非常典型的、高浓度的黄鳝血清蛋白!这种蛋白的腥味构成极其独特,带有强烈的‘土腥味’和‘铁锈味’,是黄鳝血区别于其他动物血液最显著的生物标记物!”
黄鳝血!
冰冷的现实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认知上。书房轴承上那诡异的粘稠物,那若有若无的铁锈与淤泥混合的腥气……源头竟然是黄鳝血!许世昌消失的黄鳝!
“而且,”苏晴补充道,指着光谱分析图上几个尖锐的峰值,“血液样本里还检测到了微量的乙二胺四乙酸(EDTA)残留。这是常用的抗凝剂成分。有人抽了黄鳝的血,加了抗凝剂保存,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把它涂抹在那个轴承上!”
不是意外。绝对不是!
我的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一个清晰得令人齿冷的链条在脑海中瞬间形成:许世昌反对收购栖园→叔叔许茂林坚持收购→许世昌态度突然转变(可疑!)→购买黄鳝(消失)→捕捉蝙蝠→书房窗户留有缝隙→吊灯坠落→轴承上涂抹着抗凝处理过的黄鳝血→蝙蝠尸体粘附其上!
动机、预备行为、作案条件、关键物证……几乎全部指向同一个人!
“李闯!”我对着对讲机低吼,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寒意而微微发颤,“立刻申请搜查令!目标:许世昌的书房、卧室,以及他在栖园内任何可能使用的独立空间!重点搜查:黄鳝血残留物、捕蝙蝠的工具、抗凝剂容器!还有……”我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那吊灯坠落的瞬间,“找!找任何可能显示他对那盏吊灯结构进行过研究或动手脚的痕迹!图纸、笔记、工具!快!”
“明白!”李闯的声音也绷紧了。
***
栖园,三楼走廊尽头,许世昌的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被粗暴地拉开,惨白的天光混合着探员们头灯的光柱,驱散了房间内原本的幽暗。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昂贵木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药水和某种生物腥气的复杂味道。
搜查进行得极其细致。书桌抽屉被小心地拉开,里面的文件、笔记本被一页页翻检。高大的书架前,探员戴着白手套,指尖滑过一排排书脊。壁炉被检查,地毯被掀起一角……整个房间在沉默而高效的搜查下,像一头被剥开了华丽皮毛的巨兽,正一点点袒露出其下可能隐藏的狰狞。
“陈队!这边!”一个探员的声音从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镶嵌在墙壁里的储物柜前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
我和李闯立刻快步走过去。
柜门已经被打开。里面并非寻常的杂物,而是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带着温度湿度控制的工作台。几层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玻璃器皿:烧杯、量筒、滴管、小型的离心管……一些器皿底部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旁边放着几个棕色的玻璃试剂瓶,标签上清晰地印着“EDTA(乙二胺四乙酸)”、“生理盐水”等字样。一个带盖的玻璃培养皿里,甚至还能看到几缕黏附在壁上、已经彻底干瘪发黑的、细丝状的残留物——那形态,分明就是被抽干血液后遗弃的黄鳝残骸!
冰冷的证据无声地陈列在眼前。
“找到了!”另一个探员在书桌底层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有了发现。他小心地撬开那把精致的铜锁。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几本硬壳笔记本。
我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纸张上是许世昌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记录的内容却让人头皮发麻:
“*7月15日:购入野生黄鳝三条(确保活力)。试验:尾静脉穿刺取血(较困难,需固定)。取血量约3ml/条。血液粘稠,腥味极重(土腥+铁锈味),离体后凝固极快(需高浓度EDTA抗凝,比例1:9)…*”
“*7月18日:目标选定:屋顶栖息的中型蝙蝠(伏翼属)。捕捉三只(网兜)。观察:嗅觉异常灵敏,对血腥味(尤以新鲜鱼血为甚)反应强烈。试验:于密闭房间一端涂抹微量黄鳝血(抗凝处理),释放蝙蝠…结果:蝙蝠在短暂盘旋后,迅速锁定目标区域,反复撞击涂血点!撞击力峰值…(附简易测力计数据)…足够触发预设的微型杠杆(模拟测试成功)!*”
“*7月22日:关键点——轴承!书房主吊灯悬挂轴承(附图:详细结构草图,标注锈蚀薄弱点及转动方向)。需将诱引剂(黄鳝血)精准涂抹于轴承特定摩擦面(凹槽内)。蝙蝠撞击力需转化为对轴承的切向力…计算临界撞击力及角度(复杂,需反复模拟)…最终目标:利用撞击力瞬间破坏轴承原有静摩擦平衡,诱发其非正常转动,带动链扣脱离基座卡榫!…时间窗口:雨夜(蝙蝠活跃,雷声掩盖异响),窗户预留缝隙(风向引导)…*”
“*7月25日:最终模拟(简化模型)。成功!‘撞针’完美启动‘扳机’!…叔叔,栖园只能是许家的,也只能是我的。你太固执了…*”
最后一行字,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刺入眼帘。图纸上那盏吊灯的轴承结构被描绘得异常精细,每一个可能导致失效的锈蚀点都被红笔圈出。旁边还有力臂分析的算式。这不是研究,这是一份冰冷、精确、充满预谋的杀人计划书!利用黄鳝血的气味作为致命的诱饵,驱使蝙蝠成为精准打击的“活体撞针”,撞击那被精心计算过的薄弱轴承,最终引发那场伪装成意外的“天降横祸”!
“畜生!”李闯看着笔记内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脸色铁青。
就在这时,一个探员在书架最上层,一个被几本厚重大部头书籍遮掩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捧下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玻璃标本盒。盒内铺着洁白的棉花衬底。衬底之上,固定着一只蝙蝠的标本。它黑色的翅膀被展开,用极细的昆虫针固定在衬板上,形成一个僵硬的飞翔姿态。小小的头颅微微歪着,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凝视着房间里的所有人。标本制作得相当专业,栩栩如生,却透着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邪气。这正是那种在栖园屋顶常见的伏翼蝙蝠!
而在标本盒旁边的衬底上,赫然还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或者说,血液?)勾勒着一个潦草却充满恶意的符号——一个向下坠落的箭头,箭头末端指向一个简笔画的、破碎的灯形图案!
无声的炫耀。冷酷的纪念。
书房门被推开。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将许世昌带了进来。他显然被强行从床上带起,只穿着睡袍,头发凌乱,但脸上并没有多少睡意被惊扰的恼怒,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疲惫?他的目光扫过被打开的储物柜,扫过摊在桌上的、记录着他全部杀人计划的笔记本,最后落在那只被制成标本的蝙蝠上。他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像是看着一件自己颇为满意的作品,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沉寂。
“许世昌,”我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这些,你怎么解释?”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笔记本上那精确的轴承结构图和最后的“撞针”计划上,又指向那个诡异的蝙蝠标本。
许世昌的目光缓缓从证据上移开,落在我的脸上。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形成一个扭曲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是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
“解释?”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事已至此、无需再伪装的漠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令人极度不适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冷静。“陈队长,你们不是很清楚了吗?我只不过设计了一个……小小的力学机关。利用了一点生物的本能。”
他微微侧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玻璃标本盒,看着里面那只凝固在“飞翔”姿态的蝙蝠,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完成了精密实验后的空洞满足感。
“蝙蝠?”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它们只是我的‘撞针’而已。精准,高效,用完即弃。”
他的视线最后落回到我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的、被无边贪欲吞噬后留下的冰冷荒漠。
“谁让,”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叔叔的遗产……栖园……那么诱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