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空气闷热潮湿,即使夜幕降临,也带着粘腻的暑气,黏在人皮肤上,挥之不去。黎晚推开那扇沉重的、能隔绝大部分市声的顶级豪宅大门,扑面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冰冷,混合着名贵雪茄的呛人味道和沉闷的消毒水气息。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璀璨,却只照亮了空旷冰冷的空间,投下长长的、没有温度的影子。
父亲黎振华坐在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里,昂贵的西装一丝不苟。继母林淑仪依偎在他身边,妆容精致,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像计算器屏幕般精准地盘算着。黎晓则一副乖巧的模样坐在单人沙发上,见到黎晚回来,立刻扬起甜腻的、带着点胜利炫耀的微笑:“姐姐回来啦?爸正好有重要的事情宣布呢!”
黎晚脚步未停,径直走到黎振华对面的沙发坐下,姿态随意得近乎无礼,将单肩背包随手扔在脚边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甚至没分给黎晓半个眼神,目光锐利地投向黎振华:“什么事?”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只有一丝长途飞行后的沙哑。
黎振华似乎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只微微皱了皱眉,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推到茶几中央。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学校徽标和一个显赫的校名——圣安妮女子学院(St. Anne's Academy), USA.
“小晚,”黎振华的声音低沉,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IPhO金牌证明了你的能力,我很欣慰。但真正的精英教育,不仅仅是会做题拿奖。圣安妮是美国最顶级的女子私校,百年贵族名校,校友圈覆盖全球政商顶流,校友捐赠基金百亿美金。王教授那边的保送名额,我已经替你谢绝了。现在,把你的资料签了,月底出发去波士顿。”
他像是宣读一份商业决策报告,语气平板,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
林淑仪适时地温声开口,带着“为你好”的伪善:“晚晚啊,你爸爸也是为了你长远考虑。国内的环境……总归是太局限了些。女孩子嘛,读圣安妮,塑造名媛气质,建立顶级人脉,以后无论是在商界、政界还是艺术界,都比搞那些冷冰冰的物理实验有前途得多。你看晓晓,就很向往这种生活……”
“是啊姐姐,”黎晓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羡慕和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圣安妮真的超棒的!她们的礼仪课、马术课、红酒品鉴都好高级!听说毕业舞会能在白宫旁边举办呢!多好啊!”
黎晚的目光扫过那封制作精良的录取通知,再落到林淑仪那副算计精明的嘴脸,最后定格在黎晓那压抑不住兴奋的表演上。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浓重讽刺和极致厌烦的情绪在胸腔里急速升腾。
她突然笑了。笑声并不大,但在空旷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为我考虑?为我前途?”黎晚止住笑,眼底的光芒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让我放弃国内TOP物理殿堂的保送,去一所培养名媛淑女的女子学院?黎总,您是做跨国生意把脑子做成数据报表了吗?”
黎振华脸色瞬间一沉:“黎晚!注意你的态度!”
林淑仪也变了脸色:“晚晚,怎么这么说话!”
“我说错了吗?”黎晚身体前倾,手臂撑在膝盖上,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黎振华,“您让我去圣安妮,是为了让我在物理上继续深造?还是为了让我以后在高端晚宴上,能用标准英式发音跟您合作伙伴的夫人讨论天气、品评红酒,方便您谈生意?或者更直接点——是为了把我这个不听话的‘瑕疵品’丢到地球另一端,好让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她精准地点破了黎振华所有潜藏的心思,字字见血。
黎晓吓得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挺起胸脯:“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想爸爸!爸爸都是为了你好啊!你不知道爸为了这个名额花了多大……”
“闭嘴!”黎晚猛地转头,一个凌厉的眼神甩过去,带着无形的威压。黎晓像被扼住了喉咙,剩下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脸色惨白。
黎晚不再看她,重新看向黎振华,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的前途,我自己有数。京城大学物理系,是我凭本事打出来的路。不是你们拿来交易、包装的筹码。”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黎振华,手指点在那份刺眼的通知书上,“这东西,是你们求来的?”
黎振华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我不管你什么‘本事’不‘本事’,在国内,我还能压住些流言蜚语,你母亲那边……对你不好!去了美国,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对所有人都好!别那么自私!”
“自私?”黎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弯腰,一把抓起那份包装精美的通知书和附带的厚厚一叠入学文件、财产证明表。动作之快,带起的风都显得凌厉。“对,我就自私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
唰啦——!
精美的纸张撕裂的声音刺破压抑的空气。雪片般的碎纸带着决绝的力量,被她狠狠地砸向空中!
“我的前途,轮不到你们来插管输氧!”
白色的纸片如纷扬的大雪,飘飘洒洒,落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落在昂贵的地毯上,落在黎振华错愕震惊的脸上,落在林淑仪花容失色的惊呼里,更落在黎晓惊骇得如坠冰窟的表情中。
黎晚挺直脊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再不看一地狼藉和那几张精彩纷呈的脸孔一眼。她拎起地上的背包甩到肩上,动作利落干净,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声响。
身后,黎振华暴怒的咆哮和林淑仪尖锐的“反了天了”混合着黎晓假惺惺的哭腔,交织成一场荒诞的家庭闹剧。
“你敢走!今天走出这个门,你就别回来了!”黎振华的怒吼从身后追来。
黎晚脚步丝毫未停,手已经握住了冰冷的黄铜门把手。她微微侧过头,只留下一个冷硬决绝的侧影轮廓:“黎总,容我提醒您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所有喧嚣,“送我出去比赛拿金牌,是为了您上市公司的牌面。现在,”她用力拉开沉重的大门,门外温热却自由的夜风瞬间涌入,“牌面我有,路,我自己走。”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丑态、愤怒和算计。门外,夜色深浓,城市喧嚣遥远。黎晚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汽车尾气和夏夜潮湿却无比“干净”的空气,仿佛将胸腔里那股浊气全部吐净。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
空气弥漫着松木熏香和淡淡的雪茄陈香,这是一种与黎家截然不同的、沉稳而富有底蕴的味道。柔和温暖的灯光洒满布置雅致、书香浓郁的书房。两面墙的高大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学科的精装书籍,其中不乏珍贵的物理学典藏和数学手稿原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方精心打理的花园,月光如水,树影婆娑,静谧而安宁。
江砚家古朴厚重的红木书桌上,没有华而不实的通知书,只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赫然是京城大学物理系的官方录取确认信,以及他刚刚亲手点下的“确认接受”按钮。信件下方,还有一份加密的内部通知:授予“江黎联合研究项目”临时实验室使用权-博雅楼A栋401室。
此刻,书房里气氛轻松而温馨。江砚的父亲江宁远,一位儒雅沉稳、面容与江砚有五分相似的学者型男人(他本人是国内著名的应用数学教授,研究方向与江砚的纯粹数学稍有区别),正小心地开启一瓶年份极佳的香槟王(Dom Pérignon)。晶莹剔透的气泡在纤细的笛形杯中欢快地跳跃、升腾。
母亲叶薇然,气质温婉知性,端着一盘精致的手工水果小点心,笑容柔和地将杯子递给丈夫和儿子:“祝贺我们的江砚,成功保送京大,更重要的是——”她的目光看向江砚,眼中是全然的理解、支持和无限的骄傲,“你选了自己真正热爱的道路。数学也好,物理的合作也罢,妈都支持。”她没有提“前途无量”之类的话。
“谢谢妈。”江砚接过那杯盛满细小气泡的金色液体,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映着父母欣慰的笑容和摇曳的烛光,折射出一种温暖的色彩。
江宁远笑着举杯:“数学是宇宙的基石,你能一头扎进去,爸替你高兴。物理世界的探索离不开数学的锋利工具,你和黎晚那小姑娘的合作,强强联手,一定能做出些让人惊喜的成果。”他轻抿一口香槟,看向儿子,“未来的路很长,也很宽。无论是继续深挖纯粹理性的领域,还是拓展应用边界,或者探索你们发现的那些奇妙的交叉点……选择权,在你和你的伙伴手里。干杯,儿子!庆祝你的选择得到确认,庆祝新阶段的开始!”
“谢谢爸。”江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被全然信任和尊重的暖意。他轻轻晃动酒杯,看着气泡在杯壁缠绵上升又破碎,视线不经意扫过平板上那个醒目的“401”实验室编号,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光。
清脆的碰杯声在静谧的书房里回荡,酒液轻晃,金色的光芒映着三张温馨的笑脸。窗外有悦耳的蝉鸣,更显得屋内一片岁月静好。
就在这时,江砚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
他拿起手机,点开信息。屏幕上跳出陆沉狂轰滥炸般的消息:
【砚哥砚哥砚哥!紧急军情十万火急!】
【你家黎女神把她爸给的美国女校offer当场撕碎扔他脸上了!!!那场面!我的妈!堪比好莱坞动作片!黎老头脸都气绿了!我小小通过黎家阿姨线报绝对可靠!晚姐刚摔门出去!帅炸裂了!!!】
【附图:一地的碎纸片(高清版)】
【小小让我问你!她无处可去怎么办?!快回话快回话!@#¥%&...】*
文字间弥漫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兴奋。
江砚的目光落在陆沉发来的那张照片上。拍得很糊,显然是慌乱中抓拍的,但一地狼藉的白色碎纸和隐隐约约那个决绝的背影轮廓,足以还原现场惊人的风暴。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收紧。
“怎么了?小砚?”叶薇然细心地注意到儿子瞬间变化的细微气场,放下酒杯,关切地问。
江砚抬起眼,脸上的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端倪,声音平稳无波:“没什么,爸,妈。是陆沉,发了个……挺有意思的视频。”他将手机屏幕扣在桌上,端起香槟杯,似乎随意地饮了一口,喉结滚动。
江宁远和叶薇然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和轻微的笑意,没有再追问。
“嗯,那就好。和朋友们多联系。”江宁远笑道,拿起醒酒器,又给儿子杯中添了一点,“黎晚那孩子……很有主见。”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点到即止。
书房的温馨气氛在继续,香槟的甜香浮动。窗外月光皎洁,花影摇曳。
江砚靠进宽大的扶手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滑动。他微微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深处翻涌的、比夜更浓的情绪。对面父母温和的交谈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陆沉文字描述的惊天画面,和照片里那道孤绝却异常刺目的背影。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愤怒?不,对他父亲的厌恶早在她预料之中。
心疼?似乎……也不完全是。
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认同感,一种同样孤绝的、却更加滚烫的力量在血脉里奔涌。
他的玫瑰,从未向任何玻璃罩低头。
她从来不是需要保护的娇花,她是披荆斩棘、撕裂规则的存在。
他尊重父母的选择,而黎晚选择的,是义无反顾地向她自己的轨道冲锋。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黎晚?还是陆沉持续报告?
他没有立刻去查看。
他将杯中最后一点冰凉的香槟饮尽,缓缓站起身,对父母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爸,妈,我明天约了物理教授有点事,资料还没看完,我先回房了。”
“去吧。”江宁远点头。
“早些休息,别太累。”叶薇然叮嘱。
江砚点头,转身离开书房。走廊的灯光柔和,他步子不快,却异常沉稳。
回到自己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南城璀璨的夜景。他没有开灯,直接拨通了陆沉的电话,声音沉静,直接切入核心:
“她人呢?”
“定位共享。”
“安排车。现在。”
简洁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语。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方。
黎晚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通明却又行人寥落的高档社区边缘街道上。夜风吹起她的长发,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孤独却挺拔。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没有理会,或许是黎家,或许是别人。她只是走着,感受着那份与冰冷豪宅彻底割裂后的、带着自由的微凉空气。
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甚至不需要“去处”。她只是需要一点空间,整理这场闹剧后的清静。
路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温暖。她走进去,买了一罐冰镇的可乐。
咔哒一声,拉环开启,冰冷的碳酸液体带着刺激的口感滚入喉咙,带着廉价却真实的自由味道。
就在这时,手机持续震动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再忽略。屏幕上跳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江砚。
她的指尖停顿了一秒,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没有声音从听筒里立刻传来。她能听到对面细微的汽车引擎声,和她这边街道的风声、便利店的音乐,仿佛两个空间在沉默中连接。
几秒钟的停顿后,那个沉静如水、却能直抵她心底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块磐石,稳稳地压在了她纷乱的思绪之上:
“给我坐标。”
然后,停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像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风大。可乐,冰。”
紧接着,还没等黎晚回答,一条消息提示音响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微信里江砚的头像跳出两个再简单不过的符号:
月光下,黎晚握着冰冷的可乐罐,靠在便利店明净的玻璃幕墙边,看着那两个沉默却蕴含着巨大力量和默契的符号,再抬眼看着远处深沉的夜色。
一道锐利如黑曜石的车灯光芒,正由远及近,精准地刺破黑暗,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急速掠来。
她那因为对峙而略显紧绷的嘴角,终于在这个寂静无人的便利店前,一点一点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起来。
呵。
她的“强耦合”专属通讯协议,
似乎,
实时生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