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风,比废墟前更冷,更硬,像无数把无形的钝刀,贴着嶙峋的怪石表面刮过,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阿木缩着脖子,像只受冻的鹌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面引路。他瘦小的身体裹在同样破旧的灰色短褂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时不时回头,警惕又畏惧地瞥一眼身后。
苏烬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踏在冻硬的碎石和枯死的草根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左臂的伤口在陈长老神乎其技的手段下已无大碍,但新生的皮肉在寒风里依旧传来细微的麻痒刺痛。真正沉重的是右臂——那柄名为“断脊”的残剑,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冰冷的触感早已麻木了掌心被割破的伤口,铁锈和铜垢混合着他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黏腻地粘在扭曲变形的剑身上。剑柄粗糙的原木棱角深深硌进掌骨,每一次挪步,剑身的重量都牵扯着肩臂的筋肉,带来酸胀的疲惫感,更不断刺激着丹田深处那个被强行镇压、却依旧森然蛰伏的冰冷漩涡,提醒着他体内那名为“蚀骨寒”的毒瘤。
枷锁…火种…陈长老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在呼啸的风声中回响。
阿木带着他绕过大片倾倒风化的巨石,穿过一片枯死扭曲、如同鬼爪般伸向灰暗天空的荆棘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岩石被岁月剥蚀的粉末味。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背靠一面巨大断崖的缓坡上,阿木停了下来。
“就…就是这儿了…”阿木的声音细弱发颤,指着前方。
苏烬抬眼望去。
所谓的“传法石台”,并非想象中高耸入云、雕栏玉砌的仙家道场。那只是一块巨大、黝黑、表面布满无数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划痕的岩石。岩石整体呈不规则的圆形,直径约莫三丈,大半埋入冻土,露出的部分也早已被风霜雨雪打磨得光滑圆润,透着一种饱经沧桑的沉重。石台表面那些划痕,密密麻麻,或深或浅,或长或短,毫无规律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道凝固的伤口,又像一张巨大而沉默的网,覆盖了整个台面。岁月的侵蚀让大部分划痕的边缘变得模糊钝涩,只有少数几道深及寸许的,在昏沉的天光下,依旧透出某种令人心悸的锋芒余韵。
石台周围,散落着几块同样黝黑、但体积小得多的石块,像是从主体上崩落下来的碎片,静静地躺在枯草和碎石之中。
荒凉,破败,死寂。与这片青岚宗废墟的气息,浑然一体。
阿木飞快地瞥了一眼苏烬手中那柄沾血的残剑,小小的身体又缩了缩,仿佛那剑上散发出的惨烈气息让他极度不适。“陈长老说…让你…在这里…”他嗫嚅着,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后面的话更是含糊不清,转身就想逃也似的离开这片让他心悸的地方。
“挥剑?”苏烬嘶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钝刀刮过铁锈。
阿木猛地顿住脚步,背对着苏烬,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蹿入了来时的枯棘林中,消失不见。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籽,抽打在苏烬的脸上,生疼。他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黑色石台前,感受着这片空间的空旷与死寂。只有风声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石台表面那些纵横交错的划痕间低语。
挥剑。
陈长老最后的话冰冷地回荡在耳边。剑是拿来挥的。路是拿命走的。
他低头,看向手中沉重的“断脊”。残破扭曲的剑身,在灰暗的天光下,那些崩裂的缺口和卷刃处,闪烁着钝涩的、却依旧不屈的寒芒。掌心的伤口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锈迹,刺痛感清晰而持久。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踏上那黝黑光滑的石台。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鞋底传来。他走到石台中央,那些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划痕,如同无数双沉默的眼睛,从脚下的岩石深处注视着他。
丹田深处,那被镇压的冰冷漩涡似乎感应到了石台的气息,旋转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释放出更清晰的寒意,如同毒蛇在苏醒。灵根上缠绕的黑色“根须”带来的麻木枯寂感,也似乎更加沉重。
苏烬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石粉味的空气。他不再去想体内的枷锁,不再去想这废墟的绝望。他所有的念头,都坍缩成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挥剑!
他笨拙地、极其艰难地,双手握住了“断脊”那粗糙、缠着破烂麻绳的原木剑柄。剑身实在太重,加上他身体的疲惫和伤痛,仅仅是抬起手臂,就让他额头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模仿着记忆中那本染血剑谱上,最简陋的一个劈砍姿势。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一股源自本能、被绝境逼出的蛮力!
“喝!”一声压抑的嘶吼从喉咙深处迸发!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断脊剑,朝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狠狠地、斜斜地劈了下去!
动作僵硬而扭曲,身体因为用力过猛和重心不稳而踉跄前冲!沉重的剑身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
嗡——!
就在断脊剑身划过虚空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共鸣,骤然在剑身与脚下的黑色石台之间爆发!
苏烬只觉得手中沉重冰冷的断脊剑猛地一震!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感,顺着剑柄瞬间传遍他的手臂、肩膀,直冲识海深处!与此同时,他脚下踩着的那道最深的划痕——一道斜斜的、几乎贯穿石台表面、边缘依旧透着凌厉锋芒的凹槽,毫无征兆地、微微亮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青色毫芒!
这毫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但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浓烈铁锈与血腥气息的意志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顺着剑柄传来的震颤感,狠狠冲入苏烬的识海!
杀!杀!杀!
玉石俱焚!斩!
断!断!断!
青岚——!!!
无数混乱、疯狂、充满绝望与不甘的嘶吼碎片,混杂着刀剑碰撞的刺耳锐鸣、血肉撕裂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建筑倾颓的轰鸣…瞬间在他脑中炸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仿佛直接冲入鼻腔!眼前猛地闪过一片猩红的血色!无数穿着破烂青袍、面目模糊的身影在血光中倒下、破碎!
“呃啊!”苏烬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和手中断脊剑的沉重惯性带得彻底失去平衡,向前猛地扑倒!
砰!
沉重的身体连同那柄残剑,狠狠砸在冰冷光滑的石台上!胸口被断脊剑柄重重硌了一下,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识海中那混乱血腥的碎片冲击渐渐平息,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剧烈的头痛。丹田处的冰冷漩涡被这剧烈的精神冲击和身体撞击再次引动,蛰伏的异力蠢蠢欲动,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趴在冰冷的石台上,脸颊紧贴着那纵横交错的划痕,粗糙的触感磨砺着皮肤。那道刚刚亮起过微光的深痕,就在他眼前,斜斜地延伸出去,透着一股无声的惨烈。
失败了吗?
苏烬喘息着,眼神涣散地望着石台黝黑的表面。身体像散了架,精神也如同被撕裂。挥剑?这根本不是挥剑,是自残!是送死!
一丝冰冷的绝望,如同石缝里渗出的寒气,悄然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他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石台边缘,一块半埋在枯草中的、不起眼的黝黑碎石。那碎石表面,似乎也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淡青色流光,如同游丝般,极其短暂地在那道浅浅的划痕上流转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苏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幻觉!
他猛地撑起身体,不顾全身的酸痛和丹田的刺痛,死死盯住那块碎石!那微弱的流光消失了,但碎石表面那道浅浅的划痕,却仿佛在他眼中被瞬间放大!
那划痕…虽然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感?一种…仿佛顺应着某种天地韵律的…自然轨迹?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混乱的血色和绝望!
他挣扎着,再次从冰冷的石台上爬起。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模仿剑谱上那些惨烈的、需要倾尽全力的劈砍姿势。他拖着沉重的断脊剑,踉跄着走到那块碎石旁。
他蹲下身,伸出还能动的那只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过碎石表面那道浅浅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划痕。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共振感,仿佛这道浅痕本身,就蕴含着某种微弱却真实的“意”。
他闭上眼睛,努力摒弃脑海中翻腾的血色碎片和体内的剧痛。他将全部残存的心神,集中在那道浅痕带给他的微弱感觉上——那是一种…如同微风拂过草尖、如同溪水滑过卵石的…流畅感?一种…摒弃了所有蛮力与惨烈,只留下最纯粹轨迹的…自然之“意”?
他缓缓站起身,再次双手握住了断脊剑那粗糙冰冷的剑柄。这一次,他没有嘶吼,没有用尽全力。他只是回忆着指尖感受到的那一丝流畅的韵律,回忆着那本染血剑谱上,凌虚子濒死写下的那行小字:
**“意先至…气自随…不拘泥…破心障…”**
意先至…
他将全部心神,凝聚成一点——不是斩断一切的惨烈决绝,而是那道碎石浅痕带给他的、微弱却真实的“流畅”之意!他想象着手中的断脊剑,不再是一块沉重的废铁,而是一缕风,一道水痕…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将沉重的断脊剑,朝着侧前方的虚空,平平地、极其轻微地一“带”。
动作依旧生涩,剑身依旧沉重无比。但这一次,没有倾尽全力的笨拙劈砍,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尝试着去“顺应”某种韵律的牵引。
嗡——!
就在断脊剑那沉重扭曲的剑尖,极其轻微地划过虚空的瞬间!脚下那块不起眼的黝黑碎石上,那道浅浅的划痕,再次亮起!一道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稳定、如同游鱼般灵活的淡青色流光,顺着那道浅痕的轨迹,流畅地流转而过!虽然依旧微弱,却真实不虚地亮起了一息之久!
与此同时!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道溪水,顺着苏烬紧握剑柄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逆流而上!这股暖流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湿润生机,瞬间冲散了部分由断脊剑本身传递来的冰冷沉重感,更如同一股清泉,温柔地冲刷过他因剧痛和疲惫而几近枯竭的经脉!
这股暖流所过之处,丹田深处那蠢蠢欲动的冰冷漩涡,旋转猛地一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机暖流所安抚、所压制!盘踞灵根的黑色“根须”带来的枯寂麻木感,似乎也稍稍松动了一丝!
更重要的是,识海中那道伤痕累累、沾染着枯寂气息的“意”之火,仿佛得到了这股暖流的滋养,光芒猛地明亮了一瞬!那源自黑石的冰冷侵蚀气息,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机强行逼退了一丝!
“呃…”苏烬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喘息。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手中那柄依旧冰冷沉重、却仿佛不再那么狰狞可怖的残剑。掌心紧贴剑柄处,那温润的暖流依旧在丝丝缕缕地渗入。
成了?他…他引动了这石台的力量?不是依靠蛮力,而是依靠…那一道浅痕所蕴含的“流畅”之意?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刚刚捕捉到那一丝曙光之际——
丹田深处,那被生机暖流暂时安抚、压制的冰冷漩涡,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挑衅!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暴戾、更加森寒、带着强烈毁灭与吞噬意志的黑色异力,如同被激怒的深渊毒龙,猛地从漩涡中心爆发!狠狠撞向那股正在苏烬体内流淌的、源自石台的生机暖流!
轰——!
冰与火!枯寂与生机!毁灭与滋养!两股截然相反、势同水火的力量,在苏烬脆弱的经脉内悍然对撞!
“噗——!”苏烬如遭雷击,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带着冰碴和淡金色光点的鲜血狂喷而出!他眼前彻底一黑,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整个人连同那柄沉重的断脊剑,再次重重地砸倒在冰冷的黑色石台上!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瞬间被撕扯、拉长,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只有手中那柄名为“断脊”的残剑,剑身紧贴着他喷出的、带着奇异金点的温热鲜血,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穿透了时空阻隔的、悠长而悲怆的…
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