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枯棘林,卷起细碎的雪籽,抽打在冰冷的黑色石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冰粒在磨蚀着古老的伤痕。苏烬单膝跪在石台中央,右手依旧死死攥着“断脊”粗糙的木柄,剑尖深深刺入石台一道深深的划痕。身体像被彻底掏空,又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寸筋肉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丹田深处,那幽暗深邃的冰冷漩涡缓慢旋转着,每一次转动都释放着刺骨的寒意,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活性?仿佛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外交攻、那诡异一剑的宣泄,非但没有耗尽它的力量,反而像是…一种奇异的…唤醒?
蚀骨寒流…化剑脊…
薪火…
陈长老沙哑枯叶般的话语,如同烙印,狠狠烫在苏烬混乱冰冷的意识深处。枷锁…火种…这悖论不再是虚无的言语,而是化作了石台上那道斜斜的、覆盖着致命幽蓝冰晶的切痕!化作了远处无声断折、挂满冰棱的枯棘!
“薪火”…这带着毁灭与冰寒的力量,就是陈长老口中的“火种”?是凌虚子拼死送回剑谱、让他斩断枷锁的…“道”?
荒谬!冰冷!绝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混合着身体被掏空的虚弱和对体内那邪物更深的恐惧,猛地从苏烬心底窜起!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石台边缘那个佝偻如枯木的身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这…算…什么…火?!”
声音干涩、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陈长老深陷如枯井的眼眸,平静地迎上苏烬那充满戾气与质问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了他内心的挣扎与恐惧。他没有回答苏烬的质问,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苏烬依旧紧握断脊剑柄的右手,指向他指缝间渗出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鲜血。
“血未冷。”陈长老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冰冷的凿子,再次钉在苏烬的心头,“心未死。”
他顿了顿,枯井般的目光缓缓扫过石台表面那些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古老划痕,仿佛在凝视着凝固的时光与血泪。
“剑是骨头。”他沙哑的声音在寒风中飘散,带着一种穿透废墟的苍凉,“断了,也是骨头。”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苏烬,拄着那根枯树枝般的拐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踏着冻土上的枯草与碎石,朝着废墟的方向,蹒跚而去。佝偻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散。
石台上,只剩下苏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断脊剑冰冷的沉重。
血未冷…心未死…
剑是骨头…断了也是骨头…
苏烬死死攥着剑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陈长老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符,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撞击。他看着自己掌心血污与锈迹混合的伤口,感受着断脊剑那深入骨髓的惨烈不屈意志,再低头看向丹田深处那幽暗旋转、散发着活性寒意的冰冷漩涡。
一股混杂着暴戾、不甘、绝望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执念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疯狂翻涌!
他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不是对抗体内的邪物,也不是宣泄痛苦!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彻底爆发!
他不再去想什么枷锁火种!不再去想什么蚀骨寒流!他只想…动起来!挥动这柄该死的、沉重的骨头!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包括对抗丹田寒意和身体剧痛的所有力气,双手死死握住断脊剑粗糙的木柄!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蠕动!他低吼着,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绝境中咆哮,腰腹猛地发力,以一种极其笨拙、极其惨烈、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姿态,硬生生地将沉重的断脊剑,从刺入石台的深痕中…拔了出来!
嗤——!
剑尖摩擦着坚硬的岩石,发出刺耳的锐鸣,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巨大的惯性带着他踉跄后退几步,险些再次摔倒!但他死死地稳住了!他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这柄残破扭曲的“骨头”。
然后,他不再犹豫!不再模仿!不再思考!
他将全部残存的意志,所有沸腾的情绪——对命运的不甘、对邪物的愤怒、对废墟的绝望、对那一丝微弱“薪火”的暴戾掌控欲——统统灌注到双臂之中!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双手抡起沉重的断脊剑,朝着前方空无一物的虚空,毫无章法、倾尽全力地、疯狂地劈砍起来!
劈!斜劈!横扫!上撩!崩!点!
动作扭曲变形,身体因巨大的力量和重心不稳而剧烈摇晃,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和丹田处冰冷漩涡被引动的尖锐刺痛!沉重的剑身在寒风中发出沉闷凄厉的呜咽,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挣扎!
没有引动石台的流光,没有爆发出那诡异的幽蓝剑弧。只有笨拙的、近乎自残的挥砍,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手臂的伤口不断甩落,在黝黑的石台上砸开一朵朵深色的印记。
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在冰冷的石台上,与手中这柄沉重的“骨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的角力!每一次挥剑,都是对体内冰冷枷锁的咆哮!每一次踉跄,都是向绝望深渊发起的冲锋!
丹田深处的冰冷漩涡,在他这狂暴、不计后果的宣泄下,旋转速度明显加快!那股带着活性的寒意如同被搅动的毒液,更加汹涌地冲击着他的经脉,带来更强烈的刺痛和麻木!灵根处的黑色“根须”也疯狂蠕动,试图勒紧!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极限!但他咬碎了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仅凭着那股狂暴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戾气在支撑!他眼中只剩下那柄剑,只剩下挥砍的动作!
不知挥了多少次,直到双臂如同灌满了烧红的铁水,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直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灼烧的剧痛,直到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噗通!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台上!沉重的断脊剑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落在身侧,剑身微微震颤着,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双手撑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冰碴的血沫,溅落在冰冷的石面上。
身体彻底脱力,精神也如同燃尽的灰烬,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丹田处的冰冷漩涡似乎也耗尽了力量,旋转重新变得缓慢滞涩。
失败了吗?依旧是徒劳?
苏烬趴在冰冷的石台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划痕,意识在昏沉的边缘徘徊。就在这时,他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撑在石台上的双手。
那布满血污、被剑柄磨破的手掌皮肤下,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幽蓝色光点…一闪而逝?如同幻觉!
他猛地一激灵!强行凝聚起一丝残存的精神力,内视己身!
丹田深处,那幽暗的冰冷漩涡依旧缓慢旋转,释放着森然寒意。但…在那漩涡缓慢旋转的边缘,在那如同粘稠毒液般的蚀骨寒流之中,他竟“看”到了…点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尘埃般的幽蓝色光点!
这些光点极其稀少,黯淡无光,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寒流吞噬湮灭。但它们…真实存在!它们并非外来,而是…仿佛是从那蚀骨寒流本身之中…分离、析出、凝结而成?带着一种…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锋锐与冰冷的毁灭气息!
正是刚才他挥出那诡异一剑时,那股冰冷与锋锐交融的力量的…雏形?
薪火…微芒?!
苏烬的呼吸骤然停滞!巨大的震撼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与绝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怯懦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石台边缘。
阿木苍白的小脸在枯棘丛后探了出来,眼神里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对食物的渴望。他手里端着一个同样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比之前更加稀薄、几乎透明的灰褐色糊糊。
“陈长老…让…让你回去…”阿木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目光不敢看苏烬,更不敢看那柄砸落在地的断脊残剑,“吃…吃饭…”
苏烬趴在冰冷的石台上,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阿木恐惧的身影,望向废墟的方向。
那几栋歪斜破败的棚屋,在灰暗的天光下瑟缩着。最高那栋的檐角下,那枚小小的黄铜风铃,在凛冽的寒风中,依旧发出清脆空灵、却又无比固执的叮铃声。
叮铃…叮铃…
声音穿透寒风,落在他耳中,落在他丹田深处那些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幽蓝微芒之上。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撑起沉重的身体。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没有再倒下。他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摸索着,抓住了砸落在身旁的断脊剑那粗糙冰冷的剑柄。
入手沉重依旧,冰冷刺骨。但这一次,苏烬的指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剑身深处的…共鸣?仿佛那惨烈不屈的意志,也在回应着他丹田深处那刚刚诞生的…幽蓝微芒。
他拄着剑,如同拄着一根从地狱里拔出的骨头,挣扎着,摇摇晃晃地,从冰冷的石台上…站了起来。
寒风卷起他破烂的衣角,吹动他凌乱沾血的发丝。他看了一眼阿木手中那碗稀薄得可怜的糊糊,又望向废墟深处,那缕极其微弱、却依旧倔强飘散的、带着草木灰烬味道的烟火气。
活下去。
挥剑。
拿命走的路。
他不再看阿木,只是拄着沉重的断脊剑,一步,一步,踏着冻土上的枯草与碎石,朝着那缕烟火气,朝着那叮铃作响的风铃,朝着废墟深处那唯一尚存一丝活气的地方,踉跄而坚定地走去。
脚步沉重,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丹田深处,那幽暗的漩涡缓慢旋转,释放着永恒的寒意。
漩涡边缘,点点幽蓝微芒,在森寒的毒液中,如同星火,悄然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