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蝉鸣

星港市的天际线在舷窗中逐渐清晰，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剪影，而是被晨曦镀上一层脆弱金光的、努力缝合伤口的钢铁丛林。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朝阳，港口区的龙门吊重新开始缓慢转动，巨大的货轮鸣笛声悠远低沉，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但莫小雨的目光，穿透了这层重建的表象，落在那依旧密集的监控探头闪烁的红点上，落在几处被警戒线隔离、如同城市伤疤般的废墟上，落在远处老城区那片被阴影笼罩的、重建进度明显滞后的区域——那里曾是“蓝鸟”基地的入口，也是无数牺牲的起点。

医疗运输船平稳地降落在星港市重建委员会指定的隔离港区。舱门开启的瞬间，混杂着海腥、机油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带着熟悉的、属于这座伤痕累累城市的气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有一队穿着深灰色制服、神情肃穆的军警和几名戴着“重建委”臂章的工作人员。气氛凝重如同送葬。

“莫小雨女士，陈默上校。”为首的一名肩章上缀着将星的中年军官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有力，带着程式化的尊重，“我是重建委员会安全部负责人，李振国。欢迎回来。鉴于两位的身体状况和任务的特殊性，委员会决定为你们安排最高级别的医疗监护和静养。请随我来。”

他的目光扫过陈默缠满绷带、固定在特制支架上的左臂，以及左眼覆盖的纱布，最后落在莫小雨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上，在她右手腕那道被衣袖半遮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评估。

“监护？”陈默坐在轮椅上，声音因伤势和长途飞行而沙哑，那只完好的右眼锐利如鹰，直视着李振国，“还是软禁？”

李振国脸上没有任何波澜：“陈上校言重了。这是必要的保护程序。你们带回的情报价值无可估量，但‘蜂巢’的残余影响尚未彻底肃清，潜在风险依然存在。委员会需要确保你们的安全，也需要…完整地听取你们的报告。”他刻意加重了“完整”二字。

莫小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推着陈默的轮椅。她能感觉到周围看似平静的空气下涌动的暗流。军方和重建委员会需要他们掌握的核心情报来彻底铲除“蜂巢”的余毒，评估潜在威胁，甚至…研究他们身上发生的“异常”。手腕上的飞鸟印记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感，姐姐的记忆碎片中关于权力倾轧和资源争夺的冰冷警告悄然浮现。

他们被安排进了港区边缘一栋被严密安保包围的、由旧仓库改造的“疗养中心”。说是疗养，环境却更像高级监狱。房间宽敞舒适，医疗设备齐全，视野开阔能看到港口和大海，但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和门外二十四小时值守的警卫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处境。通讯被严格限制，网络接入需要特别授权，所有与外界的接触都需报备。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无休止的汇报、检查和评估中度过的。

莫小雨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面对着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幕墙（她知道后面坐着不同部门的高层和专家），一遍遍复述着深井的残酷、南极的冰寒、姐姐的消散、陈默的牺牲，以及“蜂巢”那源于人类自身野心与疯狂的起源真相。她展示了手腕上的飞鸟印记，讲述了姐姐记忆的传递，以及那枚最终被陈默带入熔炉的六棱柱晶体。关于自己失控的精神风暴和最后击伤原型体的能力，她选择了最模糊的描述——“在极端压力下，‘锚点’特质与姐姐遗留力量产生的应激反应”。

每一次复述，都如同将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她能感觉到玻璃幕墙后审视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贪婪、有忌惮，唯独缺少感同身受的悲痛。

陈默的处境更糟。他的左臂被彻底宣告为永久性功能性丧失，神经和肌肉组织在Ω血清和熔炉辐射的双重摧残下坏死萎缩，仅能依靠外骨骼支架维持基本形态。左眼的灼伤被判定为永久性视力损伤，恢复希望渺茫。更糟糕的是，Ω血清的未知副作用在他体内留下了隐患，生理指标时常出现剧烈波动，伴随难以忍受的神经痛和情绪失控的风险。军方医疗组的报告措辞冰冷而客观，字里行间却将他标记为“高风险不稳定因素”和“具有潜在研究价值的特殊案例”。

“他们想把你切片研究吗？”在一次只有两人的康复训练时间，莫小雨看着陈默在复健师的指导下，用颤抖的右手艰难地操控着特制的义肢接口进行抓握练习，低声问道。陈默的左臂被包裹在复杂的金属支架和生物凝胶中，如同一个冰冷的标本。

陈默停下动作，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那只独眼透过单向玻璃的反光，冷冷地扫视着外面走廊上晃动的人影：“切片不至于。但他们想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弄清楚Ω血清和‘蜂巢’污染在我体内的反应，以及…为什么我没死在熔炉里。”他扯出一个讽刺的笑，“我现在就是一份活体报告。”

压抑、监视、被当作标本和情报源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星港市表面上的重建如火如荼，港口恢复了七成运力，市中心竖起了崭新的全息广告牌，播放着振奋人心的宣传片。但莫小雨通过有限的、被过滤的信息窗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座城市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手腕上的飞鸟印记在某个深夜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感，如同被细针扎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一段被姐姐记忆加密的、关于神经信号特定频率的感知技巧自动解锁。她下意识地集中精神，尝试着将感知如同无形的触角，顺着印记的微弱指引向外延伸。

瞬间，一股混杂着冰冷逻辑、生物活性波动和微弱痛苦哀鸣的“信号流”如同浑浊的溪水，淌过她的意识边缘！这感觉…与“蜂巢”造物高度相似，却又更加分散、更加隐蔽！来源方向…指向老城区！

她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不是错觉！“蜂巢”的核心网络虽然被摧毁，但它的“孢子”——那些流散的技术、被污染的早期实验品、甚至是被其理念蛊惑的人——并没有消失！它们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蜂，正在利用城市的重建和混乱，悄然复苏！

第二天，当一名负责心理评估的女医生例行询问时，莫小雨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老城区重建缓慢的问题，并流露出想去看看的意愿。

“老城区？”女医生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却带着疏离，“那里地质结构在之前的冲突中受损严重，重建优先级不高，而且…治安状况也比较复杂。莫女士还是安心休养为好。”

看似合理的解释，却让莫小雨心中的警铃大作。她捕捉到了女医生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回避。手腕的印记再次传来微弱的刺痛。

机会在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到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强雷暴袭击了港区，导致疗养中心的备用供电系统短暂故障，部分监控和门禁系统失效了十几分钟。混乱中，陈默利用他残存的人脉和对安保系统弱点的了解（这是他过去一个月在轮椅上唯一能做的“复健”），为莫小雨制造了一个短暂的空隙。

没有告别，只有眼神交汇中无声的托付与承诺。莫小雨将陈默交给她的、那块象征着“蓝鸟”身份的焦黑飞鸟碎片贴身藏好，如同握住最后的信物。她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连帽衫，如同融入背景的幽灵，利用那宝贵的十几分钟混乱，悄无声息地穿过安保松懈的后勤通道，消失在港区复杂如迷宫般的仓库群阴影之中。

雨水冲刷着星港市，洗不去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和铁锈气息。莫小雨压低帽檐，穿行在老城区湿滑、狭窄、散发着霉味和垃圾腐臭的巷道里。这里与光鲜的重建区判若云泥。倒塌的房屋被潦草地用防水布遮盖，断壁残垣上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墙壁上残留着弹孔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焦痕。流浪汉蜷缩在漏雨的屋檐下，警惕而麻木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闯入者。重建的标语在风雨中剥落，露出下面更古老的涂鸦。

手腕上的飞鸟印记如同精准的罗盘，持续传来微弱的刺痛和方向指引。她循着这无形的丝线，避开巡逻的军警车辆和街角闪烁的监控探头，最终停在了一条被瓦砾半封堵的死巷尽头。巷子深处，一栋看似废弃的三层小楼门口，挂着一个歪斜的、霓虹灯管坏了大半的招牌——“新纪元神经优化诊所”。

诊所？在这种地方？莫小雨的警惕提到了最高。她绕到小楼侧面，找到一扇锈迹斑斑的、被杂物遮挡的后门。印记的刺痛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她小心翼翼地撬开锁，闪身进入。内部比外面更加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培养液腐败的甜腥味混合的气息。废弃的接待台积满灰尘，地上散落着破损的医疗器具。但莫小雨敏锐地注意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灰尘有被近期踩踏的痕迹，空气中那股异常的甜腥味也明显是从下方传来。

她悄无声息地潜下楼梯。地下室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缩！

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简陋但功能齐全的实验室！墙壁上挂着老旧的神经信号图谱显示器（屏幕闪烁着不稳定的光芒），角落里堆放着贴着不明标签的化学试剂瓶和生物组织培养罐。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的几个连接着粗大线缆的、如同金属棺材般的维生舱！舱体由半透明的材料制成，内部浸泡在淡绿色的营养液中，隐约可见蜷缩着的人形轮廓！他们的头部和脊椎连接着密集的神经接驳线缆，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暗红色的、如同电路板般的纹路！维生舱旁边简陋的监控屏幕上，显示着混乱的脑电波和剧烈波动的生理数据。

“自愿者…神经优化…狗屁！”莫小雨瞬间明白了招牌的幌子！这根本是在用活人进行非法的神经接驳实验！那些暗红色的纹路，与姐姐记忆中“蜂巢”早期生物机械融合实验的失败品特征如出一辙！是“蜂巢”技术的流毒！

就在这时，地下室另一端的门被推开，两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眼神却异常冷漠锐利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看到莫小雨，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露出了捕猎者般的狞笑。

“就知道会有老鼠闻着味找来。”其中一个高个子活动着手腕，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脆响，“正好，缺个新鲜的‘素材’测试新玩意儿。”

另一个矮壮的家伙则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造型古怪、枪口闪烁着不稳定电弧的武器，枪身上烙印着一个莫小雨从未见过、却让她瞬间联想到“蜂巢”风格的标记——一只由电路和生物组织扭曲构成的、狰狞的机械蜂！

“影蜂…”莫小雨心中警兆狂鸣！姐姐的记忆碎片中，关于“蜂巢”覆灭后、其极端理念追随者组成的隐秘组织的模糊信息瞬间清晰！这些人是“影蜂”！他们继承了“蜂巢”的疯狂，在废墟中舔舐着残骸，继续着亵渎生命的实验！

没有任何废话！矮壮的男人手中的电弧枪瞬间开火！一道扭曲的蓝色电蛇撕裂空气，直扑莫小雨！

莫小雨在对方抬手的瞬间已经做出规避动作！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般向侧面翻滚！电弧擦着她的肩膀射入后方的试剂架，爆开一团刺眼的电火花和刺鼻的烟雾！

高个子男人如同猎豹般扑上，动作迅捷狠辣，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杀手！一记带着劲风的鞭腿狠狠扫向莫小雨的头部！

莫小雨矮身躲过，顺势贴近对方，右手并指如刀，带着破风声精准地戳向对方颈侧动脉！这是陈默在无数次训练中教给她的、用于近身搏杀的一击必杀技！

然而，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他猛地偏头，莫小雨的手指擦着他的皮肤划过，带起一道血痕！同时，他反手一记肘击，狠狠砸向莫小雨的肋部！动作之快，力量之大，远超普通人类！

“砰！”

莫小雨勉强用双臂格挡，巨大的力量让她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金属维生舱上，震得舱内液体一阵晃动！手臂传来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对方的力量和反应速度…不正常！

手腕的飞鸟印记传来灼热的刺痛！莫小雨集中精神，姐姐记忆解锁的感知技巧瞬间发动！一股无形的精神触角扫过眼前的敌人！

冰冷！混乱！微弱的生物活性信号被强力的神经兴奋剂和粗暴的机械神经增强装置强行拔高、扭曲！眼前的敌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打手，而是被“影蜂”用“蜂巢”残留技术粗暴改造的、半人半机械的杀戮工具！他们的意识被药物压制，身体被改造成兵器！

“改造人…”莫小雨的心沉了下去。眼前的敌人比预想的更难缠！

矮壮的男人再次举起电弧枪充能！高个子改造人甩了甩被划伤的手臂，脸上露出更加狰狞的杀意，再次扑来！维生舱中的人形轮廓在剧烈的撞击下似乎抽搐了一下，监控屏幕上的脑电波瞬间爆发出一个痛苦的峰值！

没有退路！莫小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保留，将全部的精神力灌注进手腕的飞鸟印记！金红色的光芒瞬间在她掌心凝聚！不再是之前无意识的爆发，而是带着明确攻击意图的、凝聚的能量团！

“给我…停下！”

随着她一声压抑的低喝，那团金红色的能量并非射向敌人，而是被她狠狠拍在地面上！

“嗡——轰！！！”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精神冲击波以她手掌落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这冲击并非物理攻击，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整个地下室的灯光瞬间熄灭，又爆出刺眼的火花！显示器屏幕雪花一片！

扑到近前的高个子改造人动作骤然僵直！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随即被巨大的痛苦和混乱取代！他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身体内部的机械传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药物维持的平衡被这精神风暴瞬间打破，改造带来的副作用和残留的意识碎片如同火山般爆发，让他陷入了疯狂的自毁状态！他挥舞着拳头，无差别地砸向周围的墙壁和设备！

矮壮男人同样受到冲击，手中的电弧枪失控地射向天花板！他痛苦地摇晃着脑袋，试图摆脱脑海中的混乱呓语和剧痛！

莫小雨抓住这短暂的混乱，强忍着精神力透支带来的眩晕和鼻腔涌出的温热液体（她知道自己可能流鼻血了），猛地冲向那个被电弧枪击中的试剂架！她抓起一瓶滚落在地、标签上画着骷髅头和火焰标志的强腐蚀性溶剂，用尽力气砸向扑向自己的疯狂改造人！

“嗤啦——！！！”

溶剂瓶在对方胸口爆开！暗红色的生物组织瞬间被腐蚀得冒起浓烈的白烟，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改造人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动作更加狂暴混乱！

莫小雨不再恋战，转身冲向楼梯！她必须离开！必须把这里的发现带出去！“影蜂”的存在，这些活体实验，证明“蜂巢”的阴影远未散去！陈默还在疗养中心，他需要知道真相！

她冲出诊所后门，重新没入老城区湿冷的雨幕和错综复杂的巷道中。身后，隐约传来改造人疯狂的咆哮和物品被砸碎的巨响，很快又被雨声淹没。手腕的飞鸟印记光芒黯淡，残留着灼痛和一丝虚弱感。她抹去鼻下的血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栋如同毒瘤般隐藏在废墟中的小楼，然后转身，向着港区的方向，向着那个被严密监视的“牢笼”，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寻求同盟的地方，疾步走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混合着血的铁锈味。星港市的晨曦并未驱散所有的黑暗。飞鸟归巢，却发现巢穴之下，新的蜂群正在阴影中悄然筑巢。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