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舆论风暴与暗流

维多利亚港的海风也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与焦糊气息。陈远站在启德码头那片被烈焰舔舐过的焦黑土地上，身后是扭曲的集装箱残骸和担架上工人痛苦的呻吟。镁光灯如同密集的暴雨，将他挺拔的身影和手中那枚泛着冷光的怡和狮马袖扣，投射到全港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

“这不是商业竞争，”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冰冷，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压过消防车刺耳的鸣笛，“这是怡和洋行，对香港，对我们这些流着相同血脉同胞的战争宣言！”袖扣被高高举起，在探照灯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像一把无形的匕首，直刺英资心脏。翌日，整个香港仿佛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各大报馆连夜加印，头版标题触目惊心。《怡和引爆炸弹，屠戮港人！》、《狮马徽章染血，英资暴行现形！》、《陈远怒斥：这不是竞争，是战争！》配图无一例外是燃烧的仓库、伤者的惨状，以及陈远举起袖扣那极具象征性的瞬间。街头报贩的吆喝声都带着愤怒的嘶哑。茶餐厅、电车、渡轮上，市民议论纷纷，群情激愤。“丢！英国佬当香港系殖民地咩？仲用炸弹？”“支持陈生！支持华商！赶走班吸血鬼！”九龙城寨、深水埗等草根聚居区，更有人自发聚集在怡和旗下商行外抗议，鸡蛋和烂菜叶砸向紧闭的玻璃门。

恒指开盘即暴跌。怡和系股票（怡和控股、置地、九龙仓）如断线风筝般直线下挫，卖盘汹涌，恐慌情绪蔓延。远达集团及与其关系密切的华资企业股票却逆势上扬，形成鲜明而讽刺的对照。交易大厅内，经纪们喊得声嘶力竭，空气中弥漫着金钱与愤怒交织的硝烟。

立法局会议被迫中断，非官守议员集体发声，要求港英政府彻查严惩。亲中社团、工会代表更是直接将请愿书递到了总督府门口。港英政府发言人焦头烂额，承诺“秉公执法，绝不姑息”，但字里行间的压力显而易见。廉政公署的招牌，在民众心中从未如此高大过。

中环，怡和洋行那座象征无上权力的花岗岩总部大楼内，气氛压抑如墓穴。巨大的红木会议桌旁，残留着昨夜仓皇撤离的痕迹——打翻的咖啡渍、揉成一团的文件。

临时接替威廉姆斯主持大局的，是负责公共关系的董事约翰·卡明斯，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难掩眼底惊惶的英国人。他面前摊开的声明稿，字斟句酌却苍白无力：

“……怡和洋行对葵涌仓库发生的悲剧深表遗憾和痛心……经初步了解，此次事件或涉及公司内部个别雇员因私人恩怨或受外部社团势力胁迫而产生的严重失控行为……怡和对此毫不知情，也绝不会纵容任何违法行为……威廉姆斯先生的个人行为不代表公司立场，公司正全力配合ICAC（廉政公署）调查……”

“荒谬！”负责安保的董事马克斯韦尔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咖啡杯叮当作响，“切割威廉姆斯？陈远甩出来的银行流水片段里，那笔三千万的‘安保咨询费’是打到哪个部门的账上？！还有那该死的袖扣，每一颗都有编号！”他脸上肌肉抽搐，那是恐惧被强行扭曲成的愤怒。

“冷静，马克斯韦尔！”卡明斯声音发紧，“现在最重要的是止损！让ICAC把威廉姆斯钉死成‘个人行为’，我们才能保住公司！那份银行流水……我们可以说是威廉姆斯伪造签名挪用公款……”

“然后呢？”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说话的是亚太区投资总监，爱德华·肖恩。他年轻，鹰钩鼻，灰蓝色的眼珠像淬了毒的玻璃。“陈远不会善罢甘休。民众的怒火需要平息口。牺牲品……一个威廉姆斯还不够。”他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最后停在马克斯韦尔身上，意有所指。会议室陷入更深的死寂，每个人都在算计，也在恐惧成为下一个弃子。

卡明斯的声明尚未正式发布，廉政公署的行动已如雷霆般展开。

上午十时，数辆没有标志的黑色轿车和冲锋车疾驰而至，堵住怡和总部各个出口。身着灰色西装的廉政专员面色冷峻，在律师和警员的簇拥下，手持搜查令和拘捕令，长驱直入。

“理查德·马克斯韦尔先生，我们是廉政公署。你涉嫌串谋爆炸、行贿社团成员及公职人员，这是拘捕令和搜查令，请配合调查。”

“财务部所有涉及‘和记黄埔仓库安保项目’及‘新界社团联络费’的账目、电脑硬盘，全部封存带走！”

“请安保部主管提供过去三个月所有外勤人员名单及行动记录！”

冰冷的手铐锁住了马克斯韦尔的手腕。其他几位涉及资金审批和社团联络的中高层也被带走问话。整个楼层鸦雀无声，只有文件翻动、硬盘拆卸和脚步声。英资圈人人自危，汇丰、太古高层紧急闭门会议，电话线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伊丽莎白医院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特护病房外，陈远脱下了沾染烟尘的外套，只穿着简单的衬衫，神情肃穆。他没有带大批随从，只有阿力守在楼梯口。病房里，重伤昏迷的工人老周身上插满管子。陈远走到床边，深深鞠了一躬。他轻轻握住旁边一位手臂缠着绷带、脸上也有灼伤的中年工人阿强的手。阿强认出陈远，情绪激动地想坐起来。

“陈生……多谢你为我们出头！老周他……”阿强声音哽咽。

“好好养伤，医药费、抚恤金、后续工作，远达全包。”陈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我陈远发誓，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他递上一张支票，“这是给兄弟们应急的。”

阿强颤抖着接过，泪水混着药水流下：“陈生……出事前，我看到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在3号仓后面……开辆旧款的丰田皇冠，右后灯罩是裂的！车牌……车牌尾数好像是‘7’！一个矮壮，脖子有蝎子纹身，另一个瘦高，左撇子，点烟的动作很怪……”

陈远眼神锐利如刀，立刻拿出加密手机：“婉柔，目标车辆：旧款丰田皇冠，右后灯裂，尾号含‘7’。嫌疑人特征：甲，矮壮，颈部蝎子纹身；乙，瘦高，左撇子，点烟动作特殊。交叉比对葵涌码头及周边道路昨晚所有监控！”

手机那头，林婉柔清冷的声音迅速回应：“明白。另外，根据追踪，昨晚太平山方向的可疑奔驰车，最后消失在司徒拔道近白加道的一片私人区域，信号被屏蔽。英华制衣的财务总监，今早被发现‘意外’坠海，正在捞救，情况不明。”

陈远眼神更冷了一分。杀人灭口！动作好快。

浅水湾，苏家临海的白色游艇“明珠号”上。苏雨晴一身利落的航海服，却无心欣赏海景，她刚看完午间新闻关于爆炸案和陈远新闻发布会的重播。

苏振海放下雪茄，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女儿：“码头爆炸，陈远反击，威廉姆斯倒台……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风险！”他踱步到女儿面前，带着海上霸主不容置疑的威严，“雨晴，你告诉我，昨晚码头，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苏雨晴没有否认，眼神倔强：“是。他需要帮助，而且他说得对，怡和……”

“他说得对？”苏振海打断她，声音陡然严厉，“对在哪里？在码头那种地方，在爆炸刚发生的危险时刻？他陈远是个赌徒！把身家性命，甚至把你都押上去赌！他赢了一次，不代表次次都能赢！怡和百年根基，是那么容易垮的吗？英资的反扑会有多疯狂，你想过吗？”他指着电视上陈远举起袖扣的画面，“他现在是站在风口浪尖，是英雄，也是靶子！你离他太近，苏家就会成为下一个靶心！”

苏雨晴迎着父亲的目光，胸口起伏：“爹地，他不是赌徒！他有谋略，有担当！他是在守护香港华人的利益！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英资为所欲为？”

“利益？”苏振海冷笑，“商场上，利益背后永远是更大的危险。我欣赏他的胆魄，但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苏氏航运唯一的继承人，卷入这种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漩涡！离他远点，雨晴，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苏家好！”

苏雨晴看着父亲不容置喙的眼神，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陈远在医院探望工人时那沉痛而坚毅的眼神，和父亲此刻的警告，在她心中激烈碰撞。

远达集团总部顶层的危机处理中心，灯火通明。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分割着仓库现场监控回放、交通要道实时画面、股市行情以及各大媒体滚动新闻。

林婉柔是这里的绝对核心。她换下了昨夜的便装，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静到近乎没有表情的脸。只有镜片后偶尔闪过的锐芒，显示着她高速运转的大脑。

“通知所有部门主管，下午三点紧急视频会议，稳定军心，重申公司立场。”

“法律部，立刻起草对怡和洋行的正式控告文件，证据链务必扎实，联系所有受害工人家属，签署授权委托。”

“公关部，监控所有媒体渠道，对任何不利于远达的谣言，第一时间澄清反击，重点强调我们对员工的负责和对香港的守护立场。”

“安保等级提升至最高，所有高管出行路线重新规划，启用备用安全屋。”

“技术组，继续深挖那辆丰田皇冠和两个嫌疑人的所有关联信息，我要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

她的指令清晰、简洁、高效，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驱动着庞大的远达机器在风暴中稳健前行。每一个接到命令的人都下意识地绷紧神经，迅速执行。

然而，当暂时告一段落，她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走到落地窗前，目光无意间扫过楼下广场巨大的电子广告屏——上面正播放着午间新闻的片段剪辑。画面里，陈远在码头废墟前讲话，镜头一转，切到了稍早前在医院门口的画面：陈远正俯身对车内的苏雨晴说着什么，苏雨晴仰头看着他，侧脸在阳光下线条柔和，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依赖？

林婉柔握着咖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冰冷的液体晃出杯沿，滴落在她纤尘不染的鞋面上。镜片后的眼眸深处，那一直被她强行压制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无法控制地扩散开来。她迅速转身，背对着那片刺眼的屏幕，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时，脸上已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与专业。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那一瞬间的波澜。

深水埗某处隐蔽的堂口内，陈浩脸色铁青。他面前摆着一份刚送来的小报，头版是陈远在码头的英姿，内页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却登着昨晚在码头被抓的两个放风者模糊的拘留照。“扑街！边个放的风？”他怒吼。一个小弟连滚爬爬进来，面无人色：“浩…浩哥！刚收到差馆（警局）线报，肥波……肥波他……在拘留室突发‘心脏病’，没了！”

某八卦周刊主编的办公桌上，几张高倍长焦偷拍的照片被摊开：昨夜码头，陈远与苏雨晴相对而立；今晨医院门口，陈远俯身与车内的苏雨晴交谈。主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大新闻！远达新贵与船王千金……深挖！马上！”

怡和总部一间未被搜查的密室内，爱德华·肖恩点燃一支雪茄，烟雾缭绕中，他对着卫星电话另一端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低语：“……威廉姆斯是蠢货，马克斯韦尔是弃子。父亲，请放心，怡和的尊严和利益，我会用更彻底的方式……拿回来。陈远？他很快会明白，真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电话那头传来几声低沉的咳嗽，以及一句冰冷的指示：“……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像处理掉那个财务总监一样干净。”

维多利亚港上空，阴云再次聚拢，酝酿着更大的风暴。舆论的狂澜之下，致命的暗流，已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