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山林仿佛没有尽头。克依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残破木偶,麻木地、跌跌撞撞地向前跋涉。脚下是腐烂的落叶和盘虬的树根,冰冷的露水浸透了他早已破烂不堪的鞋履,寒气如同毒蛇,顺着脚踝向上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吸入的是被殇气污染、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怀中的守心剑冰冷依旧,那丝微弱的暖流彻底沉寂,仿佛父母残留的最后守护也耗尽了力量。
支撑他的,只剩下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几乎要将自己焚毁的仇恨之火。它灼烧着他的理智,却也驱赶着身体的极限,让他无视了饥饿的痉挛、喉咙的焦渴和四肢百骸传来的沉重疲惫。他只有一个念头:远离那座炼狱般的孤城,活下去,然后……复仇!
不知不觉,他闯入了一片地势低洼的沼泽地带。瘴气比别处更加浓郁,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灰绿色,如同凝固的毒液漂浮在空气中。脚下的地面变得湿软粘稠,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带起阵阵散发着恶臭的泥浆。腐烂的植物根茎和不知名的小型动物骸骨半埋在黑色的淤泥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突然,一股比寻常浓郁数倍、冰冷粘稠如同实质的殇气,毫无征兆地从一片看似平静的泥沼深处喷涌而出!它像一条无形的毒蟒,瞬间缠绕上克依的身体!
“呃啊——!”
克依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僵直!
那不是单纯的寒冷,而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皮肤,狠狠扎进血肉、骨髓!蚀骨之痛!仿佛有千万只贪婪的毒虫在啃噬着他的骨头,吸吮着他的骨髓!剧烈的痛苦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瞬间昏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冷汗如同溪流般涌出,瞬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
但这仅仅是开始。
更为恐怖的,是精神上的侵蚀。那浓郁的殇气如同无数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触手,狠狠钻入他的脑海!
眼前的世界瞬间扭曲、变幻。守殇城燃烧的废墟在眼前重现,父母化为光点消散的画面被无限放大、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伴随着钟离陌那双漠然魔瞳的冰冷注视。耳边响起无数凄厉的哀嚎,有城中百姓的,有卫士叔伯的,最终都化为父母临死前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依儿!走啊!”
“不……不要……”克依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泥沼里,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在皮肤上抓出血痕。绝望、悲伤、恐惧……这些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被殇气无限放大,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一个充满诱惑的、如同恶魔低语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回响:“放弃吧……太痛苦了……死亡才是解脱……和他们一起消散吧……”
恨意!滔天的恨意也在此刻被点燃、扭曲!它不再仅仅是支撑的力量,而是变成了一柄双刃剑,疯狂反噬着他自己。对魔帝的恨,对自身无能的恨,对这片无情天地的恨,交织在一起,如同毒火焚心,烧得他理智尽失,只想毁灭眼前的一切,包括自己!
“杀……杀了你……钟离陌……杀……”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目赤红如血,布满疯狂的血丝。身体在泥沼中痛苦地翻滚、挣扎,溅起肮脏的泥浆。守心剑脱手而出,掉落在不远处的泥泞里,剑身黯淡无光,沾满了污泥。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而冰冷地扼住他的咽喉。蚀骨的剧痛和疯狂的精神冲击,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要将他彻底碾碎、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无尽的痛苦和负面情绪彻底吞噬、陷入永恒的疯狂或死亡的前一刻——
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骤然从他身体的最深处迸发出来!
那并非来自怀中的守心剑,而是源于他自身的血脉!仿佛沉睡已久的本能被致命的威胁强行唤醒。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古老苍茫气息的暖流,如同地底深处涌出的温泉,瞬间流遍他近乎冻结的四肢百骸!
这股力量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守护与净化的特质!它所过之处,那疯狂侵蚀血肉骨髓的蚀骨之痛仿佛遇到了克星,被强行驱散、压制!虽然无法完全清除殇气,却硬生生在克依体内开辟出了一小片“净土”,保住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同时,这股微弱的力量也如同一道清泉,狠狠冲入他那被负面情绪和疯狂恨意充斥的脑海!
父母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不再是消散前的绝望,而是记忆中温暖的微笑、轻柔的叮咛。守心剑冰冷的触感仿佛再次握在手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那源自血脉深处的暖流,传递着一个模糊却坚定的意念:活下去!守护!不能被吞噬!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自身的守护力量,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的一枚定海神针,虽然微小,却让克依那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抓住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嗬……不……能……死……”克依赤红的双眼中,疯狂的血色稍稍褪去一丝,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如同寒潭般的冰冷意志。他凭着这瞬间的清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向掉落在一旁的守心剑爬去。泥沼冰冷粘稠,每一步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染泥的剑柄!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剑柄的瞬间——
嗡!
沉寂的守心剑仿佛被引动,剑身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低鸣!一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温暖的金红色光芒,骤然从布满裂纹的剑身内部透出!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神圣而坚韧的守护意志,瞬间驱散了克依身体周围三尺内的灰绿殇气!
这剑光与克依体内刚刚觉醒的微弱血脉之力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内外两股守护的力量合流,形成一道虽然薄弱却稳固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界汹涌的殇气侵蚀!
蚀骨的剧痛和精神冲击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的是身体被掏空般的虚弱和灵魂深处难以愈合的创伤。克依紧紧握着重新焕发微弱光芒的守心剑,如同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浸透了全身。
然而,这短暂的庇护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内外守护力量共鸣带来的安全感,如同最后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强烈的虚弱感和精神透支的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轰然落下。
克依眼前一黑,身体彻底软倒,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只有那只紧握着守心剑的手,依旧死死地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他彻底昏迷过去后不久,寂静的、被殇气笼罩的沼泽边缘,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车轮碾压湿地的声音,以及几声清脆的驼铃。
“……老张头,你确定这鬼地方能抄近道?这瘴气浓得邪乎,沾上一点怕是要命!”一个粗犷而带着警惕的男声响起。
“嘿,王镖头,您放一百个心!这条路我年轻时候跑过多少趟了,闭着眼都能摸出去!绕过前面那片死气沉沉的林子,就能上官道,起码省半天脚程!这鬼天气,早到青云山下早安心呐!”另一个略显苍老却透着精明的声音回应道。
“小心点!前面泥地里好像……躺着个人?”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惊疑响起。
车轮声和脚步声停了下来。几道警惕的目光,穿透灰蒙蒙的瘴气,落在了泥沼边缘那个蜷缩着、一动不动、怀中死死抱着一柄残破短剑的少年身上。他衣衫褴褛,满身泥泞血污,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唯有他手中那柄剑,在浓郁的殇气中,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温暖的金红色光芒,如同一盏指引迷途的微灯。
“嘶……这娃娃……怎么在这种鬼地方?”被称为王镖头的壮硕汉子皱紧了眉头,看着少年手中那柄奇异的剑,“那剑……有点门道,好像在驱散瘴气?”
“管他什么门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老张头叹了口气,率先跳下车辕,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克依走去,“造孽哟,这世道……先抬上车再说!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也看青云山的仙长们有没有本事了!”
微弱的驼铃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个垂死少年和他染血的剑,以及那深埋于血脉与剑中的守护之秘,碾过被殇气浸染的泥泞,朝着青云门的方向,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