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塘的深秋河面覆盖周围风絮飘零的枯枝细叶,显出几分浑浊。河岸两侧,密密匝匝的芦苇荡在微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大地绵长的呼吸。阿桃蹲在河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粗麻花辫垂在肩侧,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她如往日般用力搓洗着木盆里那件磨得发白的旧褂子,棒槌敲打布料的声响清脆地回荡在水边。弟弟水生,个头刚蹿过她的肩膀,正笨拙地对付一条打了补丁的裤子,水花溅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阿姐,你看,搓出泡泡了。”水生举起沾满皂沫的双手,献宝似的伸到阿桃面前,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微小成就的满足。阳光落在他尚显稚气的眉眼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抬起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粗声粗气地数落,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笨手笨脚,泡泡多顶什么用,要搓干净才是本事。喏,学着点。”她一把抓过水生手里的裤子,动作麻利地卷起裤腿,示范着用棒槌捶打膝盖处最易磨损的地方,力道又匀又实。水生的目光追随着姐姐利落的动作,带着依赖和崇拜。河水的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远处村落飘起几缕稀疏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和若有似无的草木灰烬味道。这片水泽暂时收容了这对姐弟,将连日的惊惶与失去双亲的钝痛都模糊了边缘。
一阵异样的喧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河岸的宁静。并非风过芦苇的沙沙,也不是水流的哗哗,那是硬底皮靴粗暴践踏泥土、碾压芦苇杆发出的杂乱而沉重的声响,间杂着几句生硬短促、听不懂的异国命令。声音是从上游方向传来的,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冰冷、机械的压迫感。
动作瞬间僵住了,阿桃棒槌还握在手里,水珠沿着她的指尖滴落,在青石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瞳孔骤然缩小。视野尽头,芦苇丛被粗暴地分开,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如同噩梦中的鬼魅,骤然闯入这片安宁的水域。阳光下,他们头盔上的金属徽记反射出刺目的冷光,肩头刺刀刀尖的寒芒跳跃不定。为首的那个矮壮军官,左手按在腰间的枪匣上,右手不耐烦地挥动着,正往他们藏身的这片浅滩指指点点,距离他们不过五十米。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阿桃的四肢百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水生还傻愣愣地蹲在青石边,手里抓着湿漉漉的裤腿,茫然无措地扭头看向姐姐,嘴巴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骇的惨白。
“水生,快跳!”阿桃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凄厉的低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变了调。她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手中的棒槌狠狠砸向离得最近的一个日本兵,同时身体已经本能地向后一仰,双脚在湿滑的青石上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身后那片浓密如墙的芦苇荡。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短暂地闪耀。
“阿姐!”水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几乎同时响起,他看到姐姐的身影瞬间没入芦苇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也想跟着跳,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笨拙地转向那片能吞噬身影的绿色屏障。领队的日军军曹狞笑着拽起少年衣领,瞥见他腰间别着的芦笛,那是阿桃昨儿刚削的,军曹忽然改用生硬的中文,语调竟带着几分惋惜:
“爱吹笛?可惜,支那的曲子,不配在皇军的土地上响。”说罢,一脚踩碎芦笛。
戴着粗糙军用手套的大手,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味和皮革味,铁钳般地从侧后方狠狠攫住了他细瘦的胳膊,水生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将他拽离了河边,双脚瞬间离地,整个人向后踉跄着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呛进一口腥浊的泥浆。
“支那小鬼。”粗暴的日语咒骂声在他头顶炸开。水生被拖拽着,绝望地挣扎扭动,试图踢打那只如铁箍般的手臂,目光却死死盯着阿姐消失的那片芦苇。那片芦苇剧烈地摇晃着,如同被无形的巨兽撕扯,叶片狂乱地摆动,发出更加急促的哗哗声,仿佛在痛苦地呻吟。一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骂骂咧咧地冲过去,开枪疯狂地扫荡那片芦苇丛,苇杆四处遭到灼烧。水生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河底,阿姐的身影被那片疯狂晃动的绿色彻底吞没,再也没有出现。
“八嘎,老实点!”抓住水生的日本兵不耐烦地低吼,另一只手重重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水生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停止了挣扎,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在脸上肆意流淌。那军官走过来,三角眼扫过水生,又瞥了一眼那片渐渐平息下来的芦苇荡,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满意的弧度。他挥挥手,用日语简短命令:“苦力,带走。”
水生被粗暴地从泥水里拖起来,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阿姐的芦苇丛,只看到被子弹灼烧得不成样的苇杆,在风中无力地摇晃。两个日本兵推搡着他,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他小小的身影在几个土黄色军装的包围下,显得那么渺小无助,每一步都踉跄着,沾满污泥的裤脚拖在地上,留下两道歪斜的痕迹,很快又被后面跟上来的皮靴脚印无情覆盖。河滩上只剩下那只翻倒的木盆,孤零零地躺在青石旁,棒槌滚落一边,被践踏过的湿衣服沾满了泥泞,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芦苇丛深处,阿桃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紧贴着潮湿泥泞的地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万幸方才躲藏在水底木桩内。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寒意刺骨。外面,皮靴踏在泥地上的沉闷声响、粗暴的呼喝、水生那声绝望的哭喊,还有三八步枪清壳声响,如同烧红的铁钉,一下下狠狠凿进她的耳朵。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哭喊和颤抖。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淤泥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直到外面所有的嘈杂声,那些皮靴踏地的闷响、粗暴的日语呵斥、水生被拖走的呜咽、甚至枪托砸断芦苇的脆响,都彻底消失在远处,被无情的风声和芦苇单调的沙沙声取代,她才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浓密交织的苇叶缝隙间,投射下破碎的光斑。河滩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只熟悉的木盆歪倒在她方才蹲坐的青石旁,棒槌滚落在几步开外的泥水里。水生洗了一半的裤子,皱巴巴、湿淋淋地躺在地上,沾满了污泥和凌乱的脚印,像被随意抛弃的抹布。阿桃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狼藉上,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她猛地从泥水里撑起身子,不顾一切地冲出芦苇荡,踉跄着扑到河岸边,徒劳地向着上游方向张望。空旷的河道蜿蜒伸向灰蒙蒙的天际线,只有风掠过水面的波纹,哪里还有弟弟一丝一毫的影子?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水生,水生啊。”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阿桃瘫坐在冰冷的河泥里,双手深深插进湿漉漉的头发,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混着泥水,在她沾满污泥的脸上肆意流淌。但仅仅几息之后,那令人窒息的悲恸猛地被一种更强烈的本能取代,找到林悦。只有林老师能救水生,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求生意志。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水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沿着河岸下游那条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被芦苇密密遮掩的隐秘小径,朝着村口那座破败的宗祠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脚下的泥泞飞溅,湿透的衣裤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但她奔跑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中轰鸣:快,再快一点。
村口那座饱经风霜的祠堂,在傍晚的天光里显得愈发灰暗沉寂。祠堂大门敞开着,里面却透出几分暖意和生气。一盏马灯挂在梁下,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影。林悦正站在一块临时充当黑板、用门板刷上黑漆的木板前,粉笔灰沾在她纤长的手指和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下摆上。她指着黑板上几个刚劲有力的粉笔字:“国家”、“人民”、“抗争”,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所以,我们认字,不只是为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记个账。认了字,就能看懂外面的消息,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抗争,知道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字里有力量,有光。”林悦的目光扫过祠堂里十几张专注的面孔,多是些妇女和孩子,她们的眼神里带着对知识的敬畏和对她话语的信任。角落里,几个青抗团的半大少年挺直了腰板,听得格外认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地砸在祠堂外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打破了祠堂内凝神的气氛。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泥水淋漓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进来,带着一股河水的腥气和泥沼的土腥味,直扑向讲台前的林悦。是阿桃。她浑身湿透,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泥水,脸上糊满泥浆泪痕,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头和脸颊,那双平日里泼辣机灵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极度的惊恐和绝望,瞳孔放大,如同受惊的鹿。
“林老师,林悦!”阿桃扑到林悦跟前,双手死死抓住林悦的手臂,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林悦的蓝布旗袍袖子。她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语不成句,“鬼,鬼子,抓,抓走了水生,刚在河边,洗衣裳,他们,他们抓走了水生。我,我跳了水,没拉住水生一块,他慢了,没跑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断断续续地从她剧烈颤抖的唇齿间挤出。
祠堂里瞬间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方才还沉浸在字句力量中的温暖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恐慌。妇女们脸上血色尽褪,孩子们吓得往母亲怀里缩。青抗团那几个少年猛地攥紧了拳头,眼神里喷出愤怒的火焰。
林悦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骤然变得雪白,如同祠堂角落里剥落的墙皮。她清晰地感觉到阿桃抓住自己手臂的双手,冰冷得像铁,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递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粉笔无声地从她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几截白色的碎块,在青石地面上格外刺眼。阿桃断断续续、泣血般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她的心上,“鬼子”、“河边”、“抓走了水生”、“慢了”、“没跑掉”这些碎片迅速在她脑海中拼凑出河边那惊心动魄、令人心碎的一幕。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悦的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反手用力握住阿桃冰冷颤抖的手,那泥水的湿冷触感直透掌心。林悦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阿桃剧烈起伏的肩膀,迅速扫向祠堂门口那几个青抗团的少年。他们脸上写满了惊怒,拳头紧握,其中一个叫二牛的少年已经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眼神凶狠地盯着外面。
“二牛,小栓。”林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力量,瞬间穿透了祠堂内凝固的恐慌,“立刻去村口老槐树、后山坳、还有祠堂后墙根,盯着点。有生人靠近,特别是穿黄皮子的,马上回来报信,快去。”她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指令都无比清晰。
两个被点名的少年浑身一震,如同被鞭子抽醒,没有丝毫犹豫,应了一声“是,林老师。”转身就冲出了祠堂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血气方刚和临危受命的紧张感。
祠堂里剩下的人,目光全都聚焦在林悦和阿桃身上。阿桃的身体依旧抖得厉害,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呜咽声压抑在喉咙深处,泪水混着泥浆不断滚落。林悦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迅速而轻柔地拍抚着她剧烈起伏的背脊,试图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稳定。她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大家先散了吧,各自回家,关好门窗。今晚都警醒些,听到任何动静,别出来。阿桃这里有我。”
妇女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依然带着惊惧,但林悦镇定的态度像是一根主心骨。她们默默地拉上自己的孩子,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祠堂。祠堂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摇曳的马灯光晕,照着地上摔断的粉笔,以及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一个浑身泥泞,抖如筛糠,另一个蓝衣素净,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如磐石。
祠堂外,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沉沉压下。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像蛰伏的巨兽。风穿过村口的老槐树,枝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祠堂内压抑的悲鸣。黑暗的潮水汹涌而至,无声地吞噬着白日里最后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