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的青云路,我的独木桥

午后,国子监门外不远处一家清雅的茶楼上。

程景明和一两个平日与贾琰还说得上话的同窗,强行将他拉出监门,非要为他的“凯旋”和身体大好接风。

贾琰推脱不得,只得随他们进了这家监生常去的茶楼雅间。

雅间内窗明几净,刚泡好的香茗雾气袅袅,还未及入口,门扉便被轻轻叩响。

“琰少爷在么?”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精干的年轻男声。

“进来。”贾琰应道。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荣府管事服色的年轻小厮侧身而入。

他垂着眼,态度恭敬,动作利索干练,正是王熙凤身边得用的心腹之一。

他目不斜视,只将一个描金绘彩的精致食盒放在桌上。

“奶奶惦记着琰少爷的身体,知道您今日返监,特命小的送上几样新制的精巧点心,给少爷和各位公子尝尝鲜。”

说着,又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封信笺。

那信笺用的是上好的“雨余青”熟宣,纹理雅致,墨香里更沁着一丝独特芬芳。

封口处赫然是王熙凤常用的一方小巧印鉴盖下的火漆印章!

小厮将信双手奉至贾琰面前:“奶奶吩咐,此信需琰少爷亲启。小的告退。”

他躬身行礼,悄然退出,全程无一句多余的话。

程景明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望着那食盒那信封,目光里只剩下纯粹的敬畏——这位贾兄,在府里竟有如此排场?

有如此体面的管家奶奶姐姐?

真是深藏不露!

贾琰神色平静,拿起那封仿佛带着凤姐指尖温度的信笺,用小银刀挑开火漆,展开内页。

凤姐那略带飞扬的字体映入眼帘,字字句句都透着精明的热络:

“吾弟亲鉴:”

“‘海棠笺’大善!此笺经‘云梯’巧手递入北静王妃、镇国公府太夫人等数位贵人内堂。贵人慧眼,皆赞此物清雅脱俗,风骨天成,实乃墨中之宝,世间罕有。经此一番,京中顶流内眷圈,‘雨余青’三字已是名动深闺!皆以能得一页润笔清心为雅事奇珍。”

“如今端阳佳节在即,王公之家府中节礼单纷飞,指名索要‘雨余青’之笺者,如冬日雪片洋洋洒洒,订单几令账房手软!银两流水之势已显,富贵财源,指日可期也!”

“弟所应‘三成红利’,姐姐绝不食言。已着可靠人,另立‘汇通’账房,专司‘雨余青’之进出,按期分拨至弟名下,账目分明,绝无差池。然则,‘源头’活水至关紧要,货之如缕不绝乃是根本。望弟好生调养贵体之余,亦莫忘却你我同心合力所植之‘根本’树木也!”

“另,闻得些许风声,‘静怡轩’中那起子闹剧虽已烟消,宝姑娘却似得了真传,近日常侍奉老祖宗于膝下,温言软语,针黹女红,事事熨帖,颇得慈心安泰欢心。弟于国子监高墙之内,亦需百事当心。若有何等不便,欲以他法处置那些碍眼枝叶(指薛家),弟亦无需外道,但说与姐姐知,自有妥当手段。”

信不长,却字字千钧。

贾琰的目光在“云梯”、“订单如雪片”、“汇通账房”以及最后那段暗示性极强的“妥当手段”上,极其短暂地停留片刻。

他知道,王熙凤这艘承载着巨大野心的巨舰,已经在他铺设的轨道上,借助“长公主”这张风帆,轰然启航,并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收割初步的战利品。

这不仅仅是雪花般的银子,更是一条嵌入京城顶级权贵圈内帷的黄金情报线!

一个他未来不可或缺的信息枢纽和影响力通道。

指尖无意识地在信纸边缘摩挲了一下,贾琰平静地拿起桌上烛台。

在程景明等人惊愕却不敢发问的目光注视下,他将那封价值千金的密信一角凑近跳动的火焰。

微黄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精致的“雨余青”笺纸,迅速将它吞噬,只留下几缕迅速消散的青烟,和空气中一丝焦糊与冷香交织的诡异味道。

“不必惊怪,”贾琰放下烛台,对上同窗们探究的目光,淡然一笑,风轻云淡地解释道,

“不过是我家那位管事的姐姐,送来的家书,仔细问问我伤势恢复如何罢了。她这个人,一向啰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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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后园通往新建“经世堂”的小径幽深曲折,两旁古木参天,光影斑驳。

贾琰刚与程景明等人作别,独自漫步前往这下午课业之所。

贾琰独行,步履沉稳。

甫一转弯,一袭清冷的鸦青色身影,如同被春阳遗忘在幽谷的薄雾,悄然立在小径深处,恰恰挡住了前路。

是崔令仪。

她未着那身象征博士身份的官袍,只一袭素净的学子直裰,鸦青的色调更衬得她肌肤如玉,却也凭添几分冷寂。

日光透过枝叶的罅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双曾顾盼神飞、充满探究欲的含情目,此刻落在他身上,眼底深处,却是层层叠叠化不开的……幽怨。

那种幽怨,并非俗套的闺怨哀愁。

而是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却转眼被弃若敝屣的失落;

是一种自以为已踏入棋局、可携手落子,却发现连观棋资格都被剥夺的委屈;

更是一个顶尖智者被完全无视其存在价值的巨大落差与寂寥。

“贾监生……”

她的声音依旧清越,如珠落玉盘,却没了往日的锐利,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刻意放轻放柔的滞涩,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声音里的气力已然不足。

这轻柔反而比质问更显分量。

“可算见到你了。看这模样,倒真像是……大好了?”

关切的话语,却听得出是在极力掩饰心底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在确认一件与自己无关却曾经挂心的事。

贾琰依礼躬身,依旧滴水不漏:“劳崔博士记挂,学生不敢当。托圣上洪福、各位师长照拂,已是无恙,只将养便好。”

崔令仪的目光却只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并未挪开。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投向不远处婆娑的竹影,仿佛那竹子更值得凝望。

唇角抿了一下,牵起一抹极淡、极涩的弧度。

“这伤……想必很疼吧?”

声音轻得像拂过竹叶的风。

“那一晚,‘鬼见愁’……”

她终于缓缓将目光转回,望向贾琰,那双眼中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深深的疲惫与被隔离在外的茫然,

“动静闹得那么大,牵动着五城兵马司,惊动了京营,连荣国府都倾巢而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嘲:

“我……大概是这国子监最后得知消息的人吧?等零星碎片从各处传来,早已……”

她微微摇头,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早已物是人非,尘埃落定了。”

“而我……”

她的目光越过贾琰,投向空寂的远方,眼神有一瞬的失焦,

“我竟像个聋子瞎子,站在局外,听不清也看不懂。”

她重新凝视贾琰,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令人心折的雾气:

“后来听说,长公主殿下竟然深夜亲临探问,又赐下世间罕有的疗伤圣品……真是……”

她顿了顿,似乎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这桩际遇,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无尽怅惘的轻叹:

“真是……天大的体面,也是天大的幸运。想来是殿下怜你出身不易吧?”

她将这一切归结为“殿下怜悯出身不易”,无异于在她自己与贾琰之间划出一道鸿沟——她不再去探究内情,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被排除在那个圈子之外了。

贾琰听得出她话语背后深沉厚重的失落,平静道:

“博士高看学生了。当夜种种,皆是逼入绝境后的无奈挣扎。至于殿下垂怜……”

他试图将缘由引向王熙凤的关系。

“是么?”崔令仪轻声打断了他。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干净却指节微白的指尖,仿佛那里有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大概……总归是有缘法的吧。”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被强撑的释然,却又分明含着更深沉的苦涩:

“其实想想……也是我着相了。”

她抬眸,再次看向贾琰,那目光里没有了锐气,只剩下一种近乎苍白的、琉璃般的脆弱:

“我们相识于此,论学于此。你胸藏丘壑,自有你的青云路。殿下赏识你,自然有殿下慧眼识珠的道理。”

“而我……”她的笑容浮在脸上,却未达眼底,更像是一层勉力维持的面具,

“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介教书匠,偏安于这一方书斋。庙堂风波,贵人之眼,离我终究太远了些。”

这“教书匠”、“太远了”的自称自讽,与平时她在彝伦堂上挥斥方遒、掌控话语的女博士形象形成强烈反差,显得格外心酸。

她像一个被遗弃在舞台边缘的演员,看着主角的位置被他人占据。

“今日路遇,见你安好,我便……安心了。”

她最后深深看了贾琰一眼,那眼神似在告别,又似在试图铭刻什么。

眼底的雾气更浓,仿佛下一秒就会凝结成水光,却被她强压在眼睫之下。

没有怒火,没有拂袖而去。

她只是缓缓转过身,鸦青的衣袂扫过地上的落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那挺直的背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明明和往日一般清冷孤高,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萧索的“遗世独立”。

那是一个骄傲灵魂被无形屏障隔开时,沉默的自我放逐。

贾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孤寂背影消失在幽径尽头,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