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砂映龙瞳

炉火的余烬在工棚角落明明灭灭。

蒸汽嘶鸣早已停歇,只余金属冷却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空气里,浓重的煤烟、铁锈和汗味久久不散。

朱元璋端坐蟠龙椅,纹丝不动。

龙袍的明黄在昏暗光线下沉甸甸的。

他手中那块玻璃,被反复摩挲得温润。

目光却穿过渐渐散去的烟尘,

死死锁在陈墨身上。

那眼神,如同深潭,

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

“撼动乾坤之力…”

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

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碾出。

“朕,亲眼得见。”

他缓缓抬手,指向那沉寂的钢铁巨兽。

“然此力,尚不足驱动如山铁马。”

“更遑论…劈波斩浪,远渡重洋!”

指尖猛地一划,

精准点向墙上地图那遥不可及的“金山”。

“金山何在?!”

这声低喝,

带着帝王的贪婪和不容置疑的压迫,

沉沉压向工棚中央的陈墨。

陈墨的心猛地一沉。

朱元璋的意图赤裸而冰冷——

蒸汽机只是工具,

他索要的是立刻能攫取的金山!

殖民全球的野心,

正化作实质的鞭子抽打下来。

他深吸一口灼热浑浊的空气。

“陛下!”

声音因紧张而微颤,

却竭力清晰。

“金山…远在重洋之外!”

“欲取其利,必先造巨舰!”

“欲造巨舰,必先集其资!”

他猛地抬头,

目光迎向皇帝深不可测的龙瞳。

“草民斗胆!”

“请陛下…再拨银十万两!”

“精铁十万斤!木料…木料如山!”

“更需…征调沿海船匠,齐聚龙江!”

“草民愿以‘天工遗诏’之法…”

“一年!一年之内!”

“为陛下…铸出可横渡重洋之铁甲巨舰!”

“直取金山!”

“十万两?!十万斤精铁?!”

侍立皇帝身后的户部尚书,

脸皮猛地一抽,

失声惊呼!

这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几乎跳起来。

“陛下!国帑…”

“嗯?!”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

瞬间刺穿了户部尚书后面的话。

尚书浑身一僵,

剩下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

脸色煞白,

冷汗涔涔而下。

工棚内死寂一片。

只有炉灰偶尔飘落的簌簌声。

匠人们屏住呼吸,

军汉们大气不敢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和陈墨之间游移。

空气绷紧如弦。

朱元璋缓缓收回目光,

重新落在陈墨脸上。

那审视的目光,

锐利得仿佛要剥开皮肉,

直刺灵魂深处。

“一年?”

声音听不出喜怒,

却带着千钧重压。

“铁甲巨舰?横渡重洋?”

他身体微微前倾,

龙袍上的金线在昏暗中划过冷光。

“陈墨…”

“你可知,欺君…是何下场?”

最后几字,

轻飘飘落下,

却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陈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跪伏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沾满铁屑的金砖上。

“草民…万死不敢欺君!”

“金山…确有其地!”

“然…重洋万里,

非寻常舟楫可渡!”

他抬起头,

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绝。

“陛下!草民愿立军令状!”

“若一年之期,

舰不成!金山不至!”

“甘愿…凌迟处死!九族尽诛!”

“以儆天下!”

“凌迟…九族尽诛…”

工棚角落里,

徐寿等老匠人倒吸一口凉气,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太子朱标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朱元璋盯着陈墨,

良久。

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里,

风暴在无声酝酿。

终于,

他缓缓靠回椅背。

“好。”

一个“好”字,

冰冷如铁。

“朕,就给你一年!”

“所需银钱物料…”

他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户部尚书。

“砸锅卖铁!也给朕凑齐!”

“沿海船匠…标儿!”

“五军都督府即刻行文!”

“一月之内,

所有能工巧匠,

齐聚龙江船厂!”

“敢有延误…斩!”

旨意如刀,

斩钉截铁!

户部尚书眼前一黑,

几乎晕厥。

朱标深吸一口气,

肃然领命:“儿臣遵旨!”

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回陈墨身上。

那眼神,

已不再仅仅是审视。

“一年之期…”

他声音低沉,

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陈卿…好自为之。”

“莫让朕…失望。”

“更莫让朕…等太久!”

最后一句,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冰冷的催促与…杀意。

陈墨深深叩首,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砸在金砖上。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沉重的龙椅扶手被推开。

朱元璋起身,

玄色龙袍的下摆拂过沾满煤灰的地面。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沉寂的蒸汽怪物,

目光在泄压阀口残留的水渍上停留一瞬。

随即,

转身,

在锦衣卫无声的簇拥下,

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喧嚣初定、

却又被更沉重枷锁套牢的格物院。

烟尘尚未落定。

工棚内,

死一般的寂静被朱元璋离去的脚步声带走,

却留下了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重。

十万两白银!

十万斤精铁!

如山木料!

还有那悬在头顶、

滴答作响的…一年之期!

以及“凌迟九族”的军令状!

陈墨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

汗水浸透了崭新的五品官袍,

在背后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有工部老匠人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军汉们对庞大数字的茫然,

更有户部随行官员那毫不掩饰的、

如同看死人般的怜悯与…幸灾乐祸。

“掌…掌院…”

徐寿的声音带着颤,

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布满老茧和烫疤的手伸到一半,

又缩了回去。

浑浊的老眼里,

充满了担忧和后怕。

“一年…铁甲巨舰…这…”

陈墨缓缓抬起头。

脸上混杂着疲惫、

汗水和金砖上沾来的灰黑。

他没有看徐寿,

也没有看任何人。

目光越过工棚敞开的门洞,

投向外面铅灰色的天空。

那里,

仿佛悬着一座无形的金山,

金光万丈,

却也重如泰山,

随时可能将他和他所牵连的一切,

碾为齑粉。

他撑着膝盖,

用尽力气站了起来。

双腿因久跪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发颤。

他转过身,

背对着所有人,

走向那面钉着巨大海图的土墙。

海图上,

“亚墨利加”的轮廓扭曲而陌生。

陈墨伸出手,

指尖重重地点在那片大陆西海岸,

他曾经用简体字狠狠圈出的“金山”位置。

粗糙的墙皮硌着指尖。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境后,

破釜沉舟的决绝!

“金山…”

他低声呢喃,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

“金山!”

他猛地转身,

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工棚内所有呆滞的面孔!

那目光,

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都听见了吗?!”

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

撕裂了沉寂!

“一年!”

“要么金山在握!封妻荫子!”

“要么…”

他猛地指向地上残留的、

被蒸汽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格物院上下!有一个算一个!”

“从今日起!”

“睡觉给老子睁着一只眼!”

“吃饭给老子想着图纸!”

“徐寿!”

他厉喝!

“在…在!”

徐寿浑身一激灵,

下意识挺直了佝偻的背。

“带人!立刻!”

“清点所有物料!分毫不差!”

“列出所缺!即刻呈报!”

“其他人!”

陈墨的目光如同鞭子,

抽过每一个呆立的人。

“拆!”

“把这蒸汽机!给老子拆开!”

“每一个铆钉!每一根铜管!”

“给老子弄清楚!哪里漏气!哪里乏力!”

“这力道!不够!远远不够!”

他指着那沉寂的气缸飞轮,

咆哮着!

“我们要的是能推得动如山铁甲舰的力气!”

“是能犁开万里波涛的力气!”

“拆!改!给老子往死里榨出力气来!”

“还有你们!”

他猛地指向那群抱着膀子、

脸上还残留着震撼和茫然的军汉头领!

“别他娘的傻站着!”

“带上你们的人!”

“滚去户部银库门口!”

“给老子盯死了!”

“少一两银子!一块铁锭!”

“提头来见!”

狂暴的指令如同冰雹,

砸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却也瞬间点燃了那濒死的沉寂!

被逼到绝境的恐惧,

化作了歇斯底里的动力!

“喏!!”

徐寿第一个嘶声应和,

布满皱纹的脸上爆发出狠色!

“拆!都给老子动起来!”

他像头被激怒的老狮,

扑向那刚刚冷却的锅炉!

“拆!”

“快!动起来!”

匠人们如梦初醒,

压抑的恐惧和求生欲轰然爆发!

铁锤、扳手、撬棍被再次抄起!

叮当碰撞声瞬间炸响!

“走!跟老子去户部!”

络腮胡军汉头领狠狠啐了一口,

眼中凶光毕露!

“妈的!看谁敢短了咱们的银子!”

一群精壮军汉轰然应诺,

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工棚!

格物院,

这座刚刚诞生了“撼动乾坤之力”的院落,

在皇帝索命的旨意和陈墨疯狂的咆哮中,

如同一台被强行灌入滚油、

烧得通红的巨大机器,

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濒临散架的呻吟,

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狂暴姿态,

向着那遥不可及的金山…

轰然启动!

烟尘再次弥漫。

火星在粗暴的拆卸中迸射。

陈墨站在喧嚣与混乱的中心,

背脊挺得笔直。

他看着徐寿带着人,

用大锤和钢钎,

粗暴地撬开他们刚刚铆死的锅炉接口。

看着匠人们小心翼翼地测量、

记录着每一处泄漏的缝隙。

看着那巨大的飞轮被卸下,

沉重的木制活塞被取出检查…

每一锤砸在铆钉上,

都像是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但他知道,

没有退路。

只有向前!

榨干每一分潜力!

压榨出足以驱动帝国野心的…

狂暴之力!

金山…

那虚无缥缈的金山,

此刻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刃,

也成了驱动这台疯狂机器…

唯一的燃料!

一年…

倒计时,

从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