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的余烬在工棚角落明明灭灭。
蒸汽嘶鸣早已停歇,只余金属冷却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空气里,浓重的煤烟、铁锈和汗味久久不散。
朱元璋端坐蟠龙椅,纹丝不动。
龙袍的明黄在昏暗光线下沉甸甸的。
他手中那块玻璃,被反复摩挲得温润。
目光却穿过渐渐散去的烟尘,
死死锁在陈墨身上。
那眼神,如同深潭,
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
“撼动乾坤之力…”
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
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碾出。
“朕,亲眼得见。”
他缓缓抬手,指向那沉寂的钢铁巨兽。
“然此力,尚不足驱动如山铁马。”
“更遑论…劈波斩浪,远渡重洋!”
指尖猛地一划,
精准点向墙上地图那遥不可及的“金山”。
“金山何在?!”
这声低喝,
带着帝王的贪婪和不容置疑的压迫,
沉沉压向工棚中央的陈墨。
陈墨的心猛地一沉。
朱元璋的意图赤裸而冰冷——
蒸汽机只是工具,
他索要的是立刻能攫取的金山!
殖民全球的野心,
正化作实质的鞭子抽打下来。
他深吸一口灼热浑浊的空气。
“陛下!”
声音因紧张而微颤,
却竭力清晰。
“金山…远在重洋之外!”
“欲取其利,必先造巨舰!”
“欲造巨舰,必先集其资!”
他猛地抬头,
目光迎向皇帝深不可测的龙瞳。
“草民斗胆!”
“请陛下…再拨银十万两!”
“精铁十万斤!木料…木料如山!”
“更需…征调沿海船匠,齐聚龙江!”
“草民愿以‘天工遗诏’之法…”
“一年!一年之内!”
“为陛下…铸出可横渡重洋之铁甲巨舰!”
“直取金山!”
“十万两?!十万斤精铁?!”
侍立皇帝身后的户部尚书,
脸皮猛地一抽,
失声惊呼!
这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几乎跳起来。
“陛下!国帑…”
“嗯?!”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
瞬间刺穿了户部尚书后面的话。
尚书浑身一僵,
剩下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
脸色煞白,
冷汗涔涔而下。
工棚内死寂一片。
只有炉灰偶尔飘落的簌簌声。
匠人们屏住呼吸,
军汉们大气不敢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和陈墨之间游移。
空气绷紧如弦。
朱元璋缓缓收回目光,
重新落在陈墨脸上。
那审视的目光,
锐利得仿佛要剥开皮肉,
直刺灵魂深处。
“一年?”
声音听不出喜怒,
却带着千钧重压。
“铁甲巨舰?横渡重洋?”
他身体微微前倾,
龙袍上的金线在昏暗中划过冷光。
“陈墨…”
“你可知,欺君…是何下场?”
最后几字,
轻飘飘落下,
却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陈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跪伏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沾满铁屑的金砖上。
“草民…万死不敢欺君!”
“金山…确有其地!”
“然…重洋万里,
非寻常舟楫可渡!”
他抬起头,
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绝。
“陛下!草民愿立军令状!”
“若一年之期,
舰不成!金山不至!”
“甘愿…凌迟处死!九族尽诛!”
“以儆天下!”
“凌迟…九族尽诛…”
工棚角落里,
徐寿等老匠人倒吸一口凉气,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太子朱标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朱元璋盯着陈墨,
良久。
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里,
风暴在无声酝酿。
终于,
他缓缓靠回椅背。
“好。”
一个“好”字,
冰冷如铁。
“朕,就给你一年!”
“所需银钱物料…”
他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户部尚书。
“砸锅卖铁!也给朕凑齐!”
“沿海船匠…标儿!”
“五军都督府即刻行文!”
“一月之内,
所有能工巧匠,
齐聚龙江船厂!”
“敢有延误…斩!”
旨意如刀,
斩钉截铁!
户部尚书眼前一黑,
几乎晕厥。
朱标深吸一口气,
肃然领命:“儿臣遵旨!”
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落回陈墨身上。
那眼神,
已不再仅仅是审视。
“一年之期…”
他声音低沉,
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陈卿…好自为之。”
“莫让朕…失望。”
“更莫让朕…等太久!”
最后一句,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冰冷的催促与…杀意。
陈墨深深叩首,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砸在金砖上。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沉重的龙椅扶手被推开。
朱元璋起身,
玄色龙袍的下摆拂过沾满煤灰的地面。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沉寂的蒸汽怪物,
目光在泄压阀口残留的水渍上停留一瞬。
随即,
转身,
在锦衣卫无声的簇拥下,
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喧嚣初定、
却又被更沉重枷锁套牢的格物院。
烟尘尚未落定。
工棚内,
死一般的寂静被朱元璋离去的脚步声带走,
却留下了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重。
十万两白银!
十万斤精铁!
如山木料!
还有那悬在头顶、
滴答作响的…一年之期!
以及“凌迟九族”的军令状!
陈墨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
汗水浸透了崭新的五品官袍,
在背后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有工部老匠人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军汉们对庞大数字的茫然,
更有户部随行官员那毫不掩饰的、
如同看死人般的怜悯与…幸灾乐祸。
“掌…掌院…”
徐寿的声音带着颤,
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布满老茧和烫疤的手伸到一半,
又缩了回去。
浑浊的老眼里,
充满了担忧和后怕。
“一年…铁甲巨舰…这…”
陈墨缓缓抬起头。
脸上混杂着疲惫、
汗水和金砖上沾来的灰黑。
他没有看徐寿,
也没有看任何人。
目光越过工棚敞开的门洞,
投向外面铅灰色的天空。
那里,
仿佛悬着一座无形的金山,
金光万丈,
却也重如泰山,
随时可能将他和他所牵连的一切,
碾为齑粉。
他撑着膝盖,
用尽力气站了起来。
双腿因久跪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发颤。
他转过身,
背对着所有人,
走向那面钉着巨大海图的土墙。
海图上,
“亚墨利加”的轮廓扭曲而陌生。
陈墨伸出手,
指尖重重地点在那片大陆西海岸,
他曾经用简体字狠狠圈出的“金山”位置。
粗糙的墙皮硌着指尖。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境后,
破釜沉舟的决绝!
“金山…”
他低声呢喃,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
“金山!”
他猛地转身,
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工棚内所有呆滞的面孔!
那目光,
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都听见了吗?!”
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
撕裂了沉寂!
“一年!”
“要么金山在握!封妻荫子!”
“要么…”
他猛地指向地上残留的、
被蒸汽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格物院上下!有一个算一个!”
“从今日起!”
“睡觉给老子睁着一只眼!”
“吃饭给老子想着图纸!”
“徐寿!”
他厉喝!
“在…在!”
徐寿浑身一激灵,
下意识挺直了佝偻的背。
“带人!立刻!”
“清点所有物料!分毫不差!”
“列出所缺!即刻呈报!”
“其他人!”
陈墨的目光如同鞭子,
抽过每一个呆立的人。
“拆!”
“把这蒸汽机!给老子拆开!”
“每一个铆钉!每一根铜管!”
“给老子弄清楚!哪里漏气!哪里乏力!”
“这力道!不够!远远不够!”
他指着那沉寂的气缸飞轮,
咆哮着!
“我们要的是能推得动如山铁甲舰的力气!”
“是能犁开万里波涛的力气!”
“拆!改!给老子往死里榨出力气来!”
“还有你们!”
他猛地指向那群抱着膀子、
脸上还残留着震撼和茫然的军汉头领!
“别他娘的傻站着!”
“带上你们的人!”
“滚去户部银库门口!”
“给老子盯死了!”
“少一两银子!一块铁锭!”
“提头来见!”
狂暴的指令如同冰雹,
砸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却也瞬间点燃了那濒死的沉寂!
被逼到绝境的恐惧,
化作了歇斯底里的动力!
“喏!!”
徐寿第一个嘶声应和,
布满皱纹的脸上爆发出狠色!
“拆!都给老子动起来!”
他像头被激怒的老狮,
扑向那刚刚冷却的锅炉!
“拆!”
“快!动起来!”
匠人们如梦初醒,
压抑的恐惧和求生欲轰然爆发!
铁锤、扳手、撬棍被再次抄起!
叮当碰撞声瞬间炸响!
“走!跟老子去户部!”
络腮胡军汉头领狠狠啐了一口,
眼中凶光毕露!
“妈的!看谁敢短了咱们的银子!”
一群精壮军汉轰然应诺,
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工棚!
格物院,
这座刚刚诞生了“撼动乾坤之力”的院落,
在皇帝索命的旨意和陈墨疯狂的咆哮中,
如同一台被强行灌入滚油、
烧得通红的巨大机器,
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濒临散架的呻吟,
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狂暴姿态,
向着那遥不可及的金山…
轰然启动!
烟尘再次弥漫。
火星在粗暴的拆卸中迸射。
陈墨站在喧嚣与混乱的中心,
背脊挺得笔直。
他看着徐寿带着人,
用大锤和钢钎,
粗暴地撬开他们刚刚铆死的锅炉接口。
看着匠人们小心翼翼地测量、
记录着每一处泄漏的缝隙。
看着那巨大的飞轮被卸下,
沉重的木制活塞被取出检查…
每一锤砸在铆钉上,
都像是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但他知道,
没有退路。
只有向前!
榨干每一分潜力!
压榨出足以驱动帝国野心的…
狂暴之力!
金山…
那虚无缥缈的金山,
此刻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刃,
也成了驱动这台疯狂机器…
唯一的燃料!
一年…
倒计时,
从此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