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银鳞耀村

“顺风号”驶近琼崖村的小码头时,夕阳正把海面熔成一片晃眼的金红。船吃水很深,崭新的桐油船壳在霞光下泛着温润厚重的光泽。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船尾甲板上那堆垒得如同小山般、还在不时“噼啪”跳动一下的——银山!

王大海刻意将船速放得很慢。满载的渔获让船行稳重,却也成了最醒目的招牌。

船帆饱满地兜着最后一丝晚风,如同凯旋的旗帜。他稳稳掌着舵,目光扫过岸边渐渐聚拢的人群,脸上没什么得意忘形的表情,目光坚定,握着船舵的手更加的稳健。

前世金山银山也买不回的东西,此刻正随着满舱跳跃的银鳞,一点点挣了回来。

岸上早已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那是…那是王大海和他爹?!”

“顺风号?那破船能装这么多鱼?我眼花了?”

“快看!那堆鱼!我的妈!全是马鲛!还有带鱼!黄花鱼!这…这得多少担啊?!”

“王建国那腿…好了?还出海了?这爷俩是撞了龙王宝库了不成?”

“啧啧,看那船,油光水亮的,跟新造的一样!王大海这小子…真出息了?”

惊叹声、质疑声、羡慕的议论声如同海浪般拍打着码头。

邻居梁文云手里提着赶海的桶,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桶落到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连平日里最瞧不上王大海的几个老汉,此刻也拄着拐杖挤到人群前面,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船尾的“银山”,喉结上下滚动,发出无意识的“咕噜”声。

张麻子也混在人群边缘,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左脸那道疤在夕阳下更显狰狞,看着那满船的渔获,看着王大海挺拔的身影和王建国站在船头、意气风发的侧脸,一股混杂着嫉妒、怨毒和难以置信的邪火直冲脑门。

他狠狠啐了一口,家里人把他关了一阵,他终于还是被放出来了,他叔叔说过,再惹王大海就打断他的腿,他只能低声咒骂着:“呸!走了狗屎运的玩意儿!”

船缓缓靠岸。王大海利落地抛缆、系桩。王建国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跳板搭稳,就一个箭步跃上码头,腰杆挺得笔直,那条伤腿仿佛从未伤过。

他大手一挥,洪亮的嗓门压过了所有嘈杂:“老少爷们儿!搭把手!卸鱼!收鲜货的车等会就来!咱琼崖村,好久没这么热闹的鱼汛了!”

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洋溢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红光,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豪情。

人群短暂地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响应。

几个壮实的后生立刻挤上前,七手八脚地开始帮忙卸鱼。

巨大的柳条筐被迅速装满,沉甸甸的,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抬起。

银光闪闪的鱼在筐里跳跃、挤压,浓烈的、新鲜的海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码头,但这味道在此刻闻起来,却是如此的芬芳醉人。

王大海没有过多参与卸货的喧嚣。

他找到早已闻讯赶来的供销社水产收购员老孙头。老孙头是个精瘦的小老头,戴着厚厚的眼镜,此刻正拿着小本子和杆秤,围着那几大筐鱼啧啧称奇,手指捻着肥硕的马鲛鱼腮盖,又掂量着黄花鱼的个头,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孙伯,”王大海走过去,声音平静,“您给过过秤,这些都是刚离水的好货。”

老孙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惊讶,微笑着说道:“大海啊,这…这趟可真是…行!乡里乡亲,必须顶格价!供销社就缺这种硬货!”他不再多言,立刻招呼伙计过秤、记账。

秤杆高高翘起,报数声此起彼伏:

“黄花鱼一筐,净重五十八斤!老天爷,这金鳞闪闪的,条条都过尺(约30cm+),顶格价里的顶格!”

“马鲛一筐,四十五斤!嚯,这马鲛肥得流油!”

“黄花鱼又一筐,五十二斤!还是好货色!”

“带鱼一筐,三十一斤!银亮亮的,新鲜!”

当最后一筐鱼过完秤,老孙头噼里啪啦拨了好一阵算盘珠子,最后抬起头,声音都带着点激动,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统共…统共一百八十六斤整!

他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珠,声音拔高了:“黄花金贵,马鲛肥美,带鱼也鲜亮!这价码…”他略一沉吟,思索片刻,大声道:“大海,你这鱼是咱供销社今年收过最好的!我做主,再给你往上提半成!拢共……一百五十四块三毛六分!

我的个乖乖!大海,你们爷俩这是捞着金疙瘩鱼群了啊!这黄花鱼的品相,十年难遇!顶格价都算便宜了!”

“哗——!”

人群彻底沸腾了!一百五十多块!这在1980年的琼崖村,简直是天文数字!顶得上城里工人小半年的工资!可以给家里添置多少年都舍不得买的大件了!

羡慕、惊叹、以及对那几筐金光闪闪的黄花鱼投射出的贪婪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王大海和王建国身上。

王大海接过老孙头递来的厚厚一沓钞票——崭新的“大团结”夹杂着各种面额的零票,沉甸甸地压在手心。他没有和暴发户一样炫耀点数,只是平静地抽出几张零票递给帮忙卸货的后生:“哥几个辛苦了,买包烟抽。”

然后小心地将剩下的钱包好,交给了王建国,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笔钱,秀兰生产要稳婆,后面坐月子、娃儿的用度得备足,顺风号还得添置些备用绳索和渔具…剩下的,得攒着,为下一步打算。

他心念一动,单打独斗终归有限,要想真正在这片海上站稳脚跟,或许要…

夕阳的余晖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大海搀着依旧兴奋得红光满面的父亲,朝着炊烟升起、亮着温暖灯光的家走去。

身后,码头上关于“顺风号”和“银鳞满舱”的议论,注定要成为琼崖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最热门的话题。

推开家门,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新蒸玉米饼的甜香扑面而来。

“回来啦!”刘桂兰第一个从灶房冲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一眼就看到了丈夫意气风发的脸和儿子沉稳的笑容,悬着的心瞬间落回肚子里,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他爹,腿…腿没事吧?累不累?”

“累?哈哈!”王建国中气十足地大笑,像个凯旋的将军,一把拉过老伴儿,指着王大海,“桂兰!你是没看见!咱儿子!那撒网的架势!那力气!那眼力!神了!真神了!满舱的鱼啊!银光闪闪!供销社的老孙头都给震懵了!一百五十四块!一百五十四块啊!”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从怀里掏出那卷用布包着的、还带着体温的钞票,炫耀般地塞到刘桂兰手里,“拿着!咱家的!都是咱家的!”

刘桂兰捧着那卷沉甸甸的钞票,手抖得厉害。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布包散开一角,崭新的“大团结”露出边角,那抹象征着财富和希望的绿色,晃得她眼睛发酸。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滴在钞票上。“好…好…真好…”她哽咽着,只会重复这一个字,仿佛所有的苦难和担忧,都被这实实在在的收获熨平了。

秀兰挺着大肚子,扶着门框站在里屋门口,脸上是温柔而满足的笑意。她的目光越过激动的公婆,落在丈夫身上。

王大海这时也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走过去,轻轻握住秀兰有些冰凉的手,将另一只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塞给她——那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从老孙手里买的蜜饯果子,金黄的杏脯在油纸里若隐若现。

“给你和娃儿的。”他的声音很低也异常温柔。

秀兰低头看着那包蜜饯,又抬眼看看丈夫被海风和汗水打磨得愈发硬朗的侧脸,再看看公婆围着那卷钞票又哭又笑的场景,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连腹中的胎儿都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喜悦,轻轻踢动了一下。

她紧紧攥住那包蜜饯,仿佛攥住了整个沉甸甸、暖烘烘的幸福。

这个曾经风雨飘摇、充满绝望的家,此刻被满满的收获和温情塞得几乎要溢出来。

晚饭是前所未有的丰盛。大盆的棒骨炖海带汤热气腾腾,新蒸的玉米饼暄软喷香,刘桂兰还破天荒地炒了一大盘金黄的鸡蛋。

王建国打开了珍藏许久、一直舍不得喝的一小坛地瓜烧,给儿子和自己都满上。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也点燃了胸膛里更炽热的豪情。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王建国一遍遍复述着海上惊心动魄的收网过程,刘桂兰则盘算着这笔“巨款”的用途——给建国抓几副好药巩固腿伤,给秀兰和未出世的孩子扯最好的棉布,给大海添一身像样的出海行头,剩下的…存起来,盖新房!

王大海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家人的计划,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滚烫的家的温暖。

前世的孤独和悔恨,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他嘴角噙着笑,目光却透过窗户,投向外面漆黑深邃、此刻正温柔起伏的大海。

他知道这满舱的银鳞是开始,但绝不是终点。大海给予的,远不止财富。他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再次浮现:单靠一条船,两个人,风险太大,收获也总有极限。要想真正在海上立足,把日子过得更稳当、更红火,或许…是该想想别的法子了。比如,找几个信得过、肯吃苦的帮手?陈家栓柱哥那样的…

然而,大海的慷慨与暴戾,从来都是一体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