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权柄初握

马车厢内弥漫着松木熏香和艾琳诺夫人身上残留的、那款所谓“玫瑰精油”的甜腻气味。厚重的丝绒帘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沉闷声响,以及夫人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

罗兰坐在她对面,背脊挺直,肩头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幻象水晶的能量抽取后,又开始隐隐作痛。伤口渗出的血早已浸透佣兵罩袍粗糙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晕开一片更深的暗影。车厢角落固定着一盏小小的晶石灯,昏黄的光线将艾琳诺夫人蜷缩在昂贵皮毛座椅里的身影勾勒出来。那件晚宴上价值连城的墨绿色丝绒长裙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精致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精心保养的金发湿漉漉地黏在惨白的脸颊上,眼泪混着晕开的胭脂和眼线,在她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劣质油画。她像受惊的兔子,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恐惧的余韵,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她猛地瑟缩一下,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罗兰脸上,仿佛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敲打着沉默。艾琳诺的抽泣渐渐微弱下去,转化为一种压抑的、神经质的哽咽。她终于鼓起一点勇气,或者说,是绝望逼迫她不得不开口。她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从腰间一个镶嵌着碎宝石的精致小钱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钱袋用上好的深紫色天鹅绒缝制,边缘滚着金线,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用尽力气,像是扔掉什么烫手的山芋,又像是进行某种屈辱的献祭,将钱袋猛地塞向罗兰的方向。

“拿…拿去!”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苦呻吟,充满了崩溃边缘的惊惶,“封口费!全都给你!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永远…永远烂在肚子里!”

钱袋沉甸甸地落在罗兰的膝头,天鹅绒的触感冰凉而柔滑,与他身上粗糙的佣兵罩袍形成刺眼的对比。

罗兰没有立刻去碰那钱袋。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钱袋上那精致的金线纹路上,沉默在车厢里蔓延。艾琳诺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仿佛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恐惧。她几乎要再次哭喊出来,求他放过她。

终于,罗兰动了。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从容。他伸出左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薄茧和几道刚刚结痂的伤痕,与贵族们养尊处优的细腻截然不同——稳稳地拿起膝上的钱袋。他没有去看艾琳诺瞬间充满希冀又更加恐惧的眼神,只是用右手捏住钱袋底部,手腕轻轻一抖。

哗啦啦——

一阵悦耳的金币碰撞声骤然打破了车厢里的死寂。数十枚崭新的、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币,如同金灿灿的泉水,倾泻在铺着厚厚天鹅绒坐垫的车厢地板上。它们滚动、跳跃,最终散落开来,反射着晶石灯微弱的光芒,将这一小片空间映照得富丽堂皇。艾琳诺的眼睛瞬间被这片金色刺痛,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明白这个可怕的奴隶又想干什么。

罗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金币,然后抬起眼,看向艾琳诺。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艾琳诺感觉自己像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盯住,从头到脚都僵住了。

“夫人,”罗兰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艾琳诺最后的心理防线,“我们之间,不该是这种低劣的‘交易’。”

他弯下腰,伸出那只有力的左手,用拇指和食指,不疾不徐地,一枚一枚,从散落的天鹅绒坐垫上捻起那些金光闪闪的钱币。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一枚金币落入他掌心,都发出清脆短促的叮当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权力交接敲击节拍。

艾琳诺的指甲几乎要抠进座椅的柔软皮革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头顶。她看着罗兰的手,那动作在她眼中被无限放慢,充满了无声的威胁。

很快,所有金币都被罗兰拢在了他的左掌心。他掂量了一下,那沉甸甸的分量,足够贫民窟一个家庭挣扎着活上几年。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艾琳诺几乎心脏骤停的动作——他再次摊开手掌,将金币展示在艾琳诺眼前。

“星光小屋,”罗兰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在贫民窟。那里缺医少药,缺衣少食,缺活下去的希望。”

艾琳诺的脑子一片混乱,她不明白这个奴隶到底要什么。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噩梦。

罗兰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艾琳诺惶惑的双眼。“您,”他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王都最富盛名的慈善夫人,光辉教会的虔诚信徒,上流社会的道德楷模……”每一个头衔,都像是一记耳光抽在艾琳诺此刻狼狈不堪的脸上,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星光小屋需要您的仁慈。”罗兰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对不是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宣告胜利的符号。“需要您持续不断的、慷慨的‘善举’。”

在艾琳诺惊恐万状的注视下,罗兰的左手缓缓倾斜。金灿灿的硬币再次如同温驯的溪流,叮叮咚咚地落回了那个深紫色的天鹅绒钱袋里,发出令人心安的闷响。

然而,这“心安”只持续了一瞬。

罗兰并没有将钱袋还给艾琳诺。他拿着钱袋的手停在了半空,另一只手却伸向散落在坐垫角落的最后三枚金币。他拈起它们,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就在艾琳诺以为他终于要结束这场酷刑时,罗兰却做出了一个更让她魂飞魄散的动作。

他将那三枚价值不菲的金币,没有放入钱袋,而是用指尖轻轻一推——

叮。叮。叮。

三声清脆到刺耳的声响。三枚金币划出短促的金线,精准地落回艾琳诺夫人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猛地一缩,像是被毒虫蛰了一下。

“这三枚,”罗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彻底击垮了艾琳诺的意志,“是给您的‘体面’。”

艾琳诺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手背上那三枚反射着冰冷光芒的金币上,又猛地抬起来,撞进罗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她终于明白了。封口费?不,那太低级,太容易被撕毁。他不要一次性买断的恐惧,他要的是持续的、公开的、将她高高架在所谓“慈善”神坛之上的枷锁!

他要她成为星光小屋公开的、长期的、光辉闪耀的赞助人!每一次捐赠,每一次施舍,每一次出现在那些低贱的贫民面前展示她的“仁慈”,都将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她将成为他掌控下的傀儡,一个活生生的、永不停歇的“慈善”广告!她的名誉,她的地位,她小心翼翼维护了几十年的上流社会形象,都将被彻底绑死在那间肮脏破败的星光小屋上!

“不…不…”艾琳诺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拒绝的话语在极致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看着罗兰,看着他那张在阴影中轮廓分明的脸,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却蕴含着风暴的眼睛。晚宴上那地狱般的景象——脖颈上凭空浮现的吻痕幻象,情人名字如同诅咒般响彻寂静大厅的耻辱——再次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那种被扒光了示众、被无数道鄙夷目光凌迟的恐怖感觉瞬间淹没了她。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此刻敢说出一个“不”字,或者哪怕只是迟疑一瞬,眼前这个恶魔般的奴隶,绝对有能力也有决心,让今晚那场噩梦在更盛大的场合、在更多人面前,重演一遍!甚至,让她彻底身败名裂,坠入真正的地狱!

“我…我……”艾琳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她看着罗兰那等待宣判的眼神,最终,所有的反抗、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算计,都在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阳光下的薄雪,消融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求生的本能。

“我…我捐!”她几乎是尖叫着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刺耳,带着崩溃的哭腔,“星光小屋!我捐!每个月!多少都可以!我捐!”她语无伦次,双手神经质地挥舞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诚意”,“我会亲自去!我…我是慈善楷模!我最关心贫民了!最关心了!”她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阵抑制不住的呜咽。她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缩在昂贵的皮毛里,只剩下恐惧的余韵在无声地颤抖。那三枚冰冷的金币,还死死地粘在她手背上,如同耻辱的烙印。

罗兰看着眼前彻底崩溃的贵族夫人,像一朵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凋零的昂贵绢花。车厢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车轮碾压石板那单调重复的声响。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重新装满了金币的、沉甸甸的紫色天鹅绒钱袋,稳稳地收进了自己佣兵罩袍内侧的口袋里。布料粗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艾琳诺一眼,仿佛她已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他微微侧过身,抬手,曲指,用指关节在光滑的檀木车厢内壁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两下。

笃。笃。

声音清脆,如同命令。

车窗外,一直凝神屏息、竖着耳朵听着车厢内任何风吹草动的车夫,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反应。缰绳抖动,鞭子在空气中甩出一个清脆的空响,伴随着一声恭敬的询问:“夫人?有什么吩咐?”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去星光小屋。”罗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车厢壁,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他没有用“请”,也没有用任何商量的语气。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胜利者对败者的支配。

车夫显然犹豫了极短暂的一瞬。星光小屋?在肮脏混乱的贫民窟?让尊贵的艾琳诺夫人去那种地方?这简直……荒谬!但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平静话语中蕴含的冰冷力量,让他瞬间掐灭了所有的质疑。

“是!明白!”车夫的声音立刻变得恭顺无比,甚至还带着一丝谄媚。鞭子再次挥动,发出更响亮的破空声。“驾!调头!去西区旧教堂!”马车猛地一顿,随即改变了方向,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朝着与贵族区繁华灯火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艾琳诺听到“星光小屋”这个名字时,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呜咽声被强行压抑下去,变成了喉咙深处绝望的哽咽。她将脸深深埋进双手里,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着。那三枚金币,随着她身体的抖动,终于从她手背上滑落,掉在柔软的天鹅绒坐垫上,发出几声沉闷的轻响。她甚至不敢去捡。

罗兰没有再理会她。他微微闭上眼睛,靠向冰冷的车厢壁。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左肩的伤口灼痛感更加清晰。然而,一种奇异的、冰冷而强大的感觉,却在他心底深处缓缓滋生、蔓延。

他清晰地“看”到,就在刚才,当他将金币推回给艾琳诺,说出那句“是给您的‘体面’”时,视野边缘,那个只有他能感知到的神秘区域——那冰冷而复杂的情绪天平商城界面,无声地闪烁了一下。

一行简洁却意义非凡的字迹悄然浮现:

【操控权贵达成】

【获得:微表情分析(青铜)】

没有复杂的提示音,没有炫目的光影效果,只有这简单的宣告。仿佛这冰冷的馈赠,是他这场精心算计的胜利中,理所当然的奖赏。

罗兰的意念沉入那片空间。新的模块如同星图的一部分被点亮,简洁的文字说明流淌过他的意识:微表情分析(青铜)——被动能力。提升对目标面部细微肌肉运动(持续0.04秒至0.2秒的瞬间表情)的捕捉与解读能力,初步关联常见情绪(愤怒、恐惧、轻蔑、喜悦等),分析结果仅供参考,存在误差。熟练度提升可解锁更高阶能力。

冰冷的知识涌入脑海,如同镌刻。他下意识地再次睁开眼,目光掠过对面蜷缩着的艾琳诺夫人。尽管她将脸埋在手里,但罗兰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听到马车调头前往贫民窟的指令时,那掩藏在手掌边缘、肩膀瞬间绷紧到极限的细微线条,以及指缝间泄露出的、一闪而逝的、因极度抗拒和恐惧而扭曲的嘴角弧度。

青铜级的微表情分析能力,将这一闪而过的画面瞬间拆解、放大、关联。恐惧(75%),厌恶(80%),愤怒(15%),屈辱(90%)……冰冷的数字和情绪标签在他意识中闪过。虽然只是“青铜”,虽然存在误差,但此刻,这能力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无情地剖开了艾琳诺夫人竭力掩饰的内心,将她的狼狈、恐惧和恨意,赤裸裸地呈现在罗兰面前。

原来如此。罗兰心中一片冰冷澄澈。恐惧是她的枷锁,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她今晚的耻辱。而这份恐惧,将成为他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一根无形的、随时可以收紧的缰绳。他不再需要像对付格伦那样挥舞火焰,对付这些披着华丽外衣的豺狼,操控人心,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走进自己编织的牢笼,似乎…更加高效。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化。贵族区整洁宽阔的街道、明亮温暖的灯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香和熏香,被狭窄、泥泞、弥漫着垃圾和污水混合气味的巷弄所取代。摇摇欲坠的破败房屋如同佝偻的鬼影,在昏暗的夜色里沉默地矗立。偶尔有衣着褴褛的人影在阴影中警惕地张望,又被马车急促的蹄声吓得缩回头去。

车夫似乎也感到了不安,鞭子挥动的声音更加频繁,驱使着马匹加快速度,想要尽快穿过这片令人不安的区域。

最终,马车在一条相对宽阔些的巷口停了下来。前方是坑洼不平的泥路,马车无法通行。车夫跳下车辕,跑到车厢旁,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侧车门。

“尊…尊贵的夫人,大人,”车夫的声音带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显然对“大人”这个称呼用在罗兰身上感到别扭,“前面…马车进不去了。星光小屋就在前面那个破…呃,那个旧教堂里。”他指了指巷子深处,一座在夜色中只能勉强看出尖顶轮廓的残破建筑。

艾琳诺夫人几乎是连滚爬地从车厢里跌了出来。冰冷的、混杂着污浊气味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昂贵的丝绒裙,仿佛那能抵御这贫民窟夜晚的寒意和肮脏。她惊恐地环顾四周,黑暗的巷弄如同巨兽的食道,让她感到窒息。远处几声野狗的吠叫和醉汉含糊不清的咒骂声传来,更是让她浑身僵硬,脸色惨白如纸。她从未踏足过如此卑贱污秽的地方!她只想立刻逃离,回到她那温暖、安全、洒满香水的卧室!

罗兰随后下车,动作沉稳。他看也没看瑟瑟发抖的艾琳诺,目光越过车夫,直接落在了巷子深处那座废弃教堂的轮廓上。黑暗中,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教堂的某个窗口摇曳着,像一颗倔强的星辰。

“在这等着。”罗兰对车夫丢下一句,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随即,他转向艾琳诺,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星光小屋到了。请吧。”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半边轮廓冰冷坚硬,如同石刻。

艾琳诺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巷子,看着那如同怪物巨口般敞开的教堂大门,又看看罗兰那毫无表情的脸,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几乎要撞到马车冰冷的车厢上。

“不…我不…我害怕…”她语无伦次地低喃,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罗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冰冷地注视着她。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可怕的平静。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她:契约已经订立,体面需要维护。或者,想重温幻象?

艾琳诺猛地打了个寒颤,晚宴上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和情人名字响彻大厅的羞耻感再次清晰无比。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那气味让她一阵恶心,却奇迹般地压下了翻腾的恐惧。她猛地挺直了腰背——尽管那挺直显得如此僵硬和徒劳——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抬起沉重的脚步,踏入了那条肮脏的巷子。

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和针尖上。高跟鞋陷进湿滑的污泥里,发出令人不快的噗嗤声。她死死地攥着裙摆,昂贵的丝绒蹭到了旁边粗糙、沾满不明污渍的墙壁,让她心疼得抽搐了一下,更觉得肮脏难忍。空气里弥漫着腐烂食物、排泄物和劣质酒精混合的恶臭,几乎让她窒息。她努力屏住呼吸,用一方丝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那双因恐惧和厌恶而睁大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每一个晃动的阴影。

罗兰走在她侧前方半步的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引路人。他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巷道里投下浓重的影子。他步履沉稳,对周遭的环境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对那些从破败门缝后、窗棂间投射出来的、充满警惕、好奇甚至贪婪的目光都视若无睹。那些目光像冰冷的虫子,爬在艾琳诺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让她汗毛倒竖。

终于,他们走到了废弃教堂那扇歪歪扭扭的木门前。门板早已腐朽变形,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温暖的、摇曳的黄色火光。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孩童的梦呓,还有低声的交谈。

罗兰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混合着草药苦涩气味、汗味和淡淡血腥味的暖流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艾琳诺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根本不是什么像样的地方!比她想象的更加破败不堪!所谓的“星光小屋”,不过是将这座废弃教堂的主厅草草清理了出来。高高的穹顶残破不堪,露出外面漆黑的夜空和几颗稀疏的寒星。墙壁斑驳,大片大片的灰泥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原本放置神像和祭坛的位置,现在用粗糙的木板和砖块搭建起了一个简陋的“药房”,几个同样穿着破旧衣服的人正借着几盏油灯和壁炉里跳跃的火光,忙碌地分拣着一些干枯的植物。

教堂的长椅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地板上铺开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席和破旧毯子。上面或躺或坐着十几个身影。有面黄肌瘦、裹着破布瑟瑟发抖的孩子,有蜷缩着身体、不断发出痛苦呻吟的老人,还有一个断了腿的壮年男人,他的断腿处用脏污的布条缠着,上面渗出暗红色的血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与微弱的希望交织的沉重气息。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墙壁上,如同鬼影幢幢。唯一能称得上“星光”的,是教堂那扇仅存的、高高在上的彩色尖拱窗——它已经碎裂了大半,但剩余的几块彩色玻璃,被小心地镶嵌在穹顶中央一个刻意打开的缺口上。清冷的月光穿过那些碎裂的彩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而斑斓的光斑,勉强照亮了这片被苦难笼罩的空间。那些光斑,就是这“星光小屋”名字的由来。

艾琳诺站在门口,如同一个闯入地狱的异类。她华丽的丝绒长裙,精致的妆容(尽管已经花了),身上残留的昂贵香水味,与这里的贫穷、疾病和绝望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所有在忙碌的人,所有在痛苦呻吟的人,所有在茫然发呆的人,目光瞬间都被门口突兀出现的、光鲜亮丽的身影吸引了。好奇、惊讶、羡慕、麻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各种各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向艾琳诺。

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丢在广场中央,巨大的羞耻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晚宴上被无数贵族目光凌迟的感觉,此刻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极端的世界里,再次降临!她下意识地后退,想要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壁炉旁的“药房”区域快步迎了上来。是那个老酒保。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他先是看了一眼罗兰,看到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将目光转向了门口那位格格不入的贵妇。

老酒保的眼神在艾琳诺狼狈的脸上和那身华丽的衣裙上扫过,瞬间便明白了大半。他脸上堆起一个极其标准、带着市侩和恭敬的、属于小人物面对大人物的笑容,声音洪亮得足以让整个大厅的人都听清:

“哎呀呀!稀客!稀客啊!这不是我们王都最最慈悲的艾琳诺夫人吗!”他夸张地拍了一下大腿,快步上前,刻意放大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滑稽的热情,“您瞧瞧!您瞧瞧!我说今晚炉火烧得格外旺,门口喜鹊叫个不停呢!原来是夫人您大驾光临!来视察我们这小小的星光小屋了!哎哟,您能来,真是我们天大的福气!是贫民窟所有受苦人的福气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非常自然地伸出双手,热情地——甚至带着一点强硬的意味——就要去搀扶艾琳诺的胳膊,仿佛要引领她这位尊贵的客人“参观”一下这人间地狱。

艾琳诺如同惊弓之鸟,在老酒保的手即将碰到她手臂的瞬间,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剧烈地向后弹开,仿佛老酒保手上沾满了致命的瘟疫病毒!她惊恐地瞪着老酒保那双沾着草药汁液和炉灰的手,又看看周围那些衣衫褴褛、面有病容的人,巨大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口鼻的手帕攥得更紧了,指节发白。

老酒保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但眼底深处的冰冷和嘲弄却一闪而过。他收回手,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可挑剔的、夸张的笑容,只是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却依旧确保周围的人能听见:“哎哟,夫人您别怕!别怕!我们这儿啊,虽然破是破了点,但绝没有脏病!干净着呢!来来来,您看,这边请!小心脚下,地上凉……”他侧过身,做出一个极其恭敬的“请进”姿态,那姿态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艾琳诺彻底堵在了这个她避之不及的炼狱门口。

艾琳诺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痉挛。她想尖叫,想怒骂,想转身逃跑!但罗兰就站在她侧后方一步之遥。他没有看她,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大厅里的景象,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然而,正是这份可怕的平静,像冰冷的锁链,牢牢地捆住了她的双脚。她甚至能感觉到,在罗兰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她身体里刚刚涌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意志,瞬间就被碾得粉碎。

晚宴上那冰冷滑腻的触感,情人名字如同鬼魅低语般响彻大厅的耻辱,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如果…如果她现在转身逃跑,这个恶魔般的奴隶,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让那一切重演!甚至变本加厉!她的名誉,她的地位,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彻底化为乌有,坠入比这贫民窟更深、更黑暗的地狱!

巨大的恐惧终于彻底压倒了所有的厌恶和抗拒。艾琳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最终,在罗兰那无声的、冰冷的注视下,在老酒保那看似恭敬实则逼迫的姿态前,在周围所有贫民麻木、好奇、复杂的目光中,她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的高跟鞋踩在冰冷、布满灰尘和污迹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声响。昂贵的鞋底瞬间沾满了污渍。她一步一步,僵硬地,如同一个被操控的木偶,跟着老酒保那热情洋溢的介绍,走进了这片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苦难之地。

“……您看这边,夫人!这是我们的药房!全靠好心人施舍的药材,我们小老儿和几个懂点草药的人,才勉强能配点土方子,救救急……唉,可怜呐,那个孩子,才五岁,烧了三天了,就靠这薄荷膏吊着命……”老酒保指着壁炉旁草席上那个蜷缩着、小脸通红、呼吸急促的孩子。

艾琳诺的目光扫过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涌。那孩子脏兮兮的脸,干裂的嘴唇,让她感到恶心。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还有那个老兄弟,采石场塌方压断了腿,没钱治,只能这么硬撑着……造孽啊!夫人您菩萨心肠,见不得这些苦,我们都知道!您一来啊,我们这星光小屋,立马就亮堂了!大伙儿说是不是啊?”老酒保转头,对着大厅里的人高声问道。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个断腿男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在回荡。

没有人回应老酒保。那些麻木的、疲惫的、病痛缠身的目光,只是静静地、毫无波澜地看着这位突然降临的、光鲜亮丽得刺眼的“慈善夫人”。那目光里没有感激,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能改变什么?

艾琳诺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这死寂比任何谩骂都更让她难堪。她感觉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穿着不合时宜的戏服,在一个错误的舞台上,演着一场无人喝彩、无人理解的独角戏。

她猛地扭头看向罗兰,眼神里充满了崩溃的哀求,无声地祈求他快带她离开这个地狱!

罗兰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在扫过那个高烧的孩子和断腿的男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