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J市地方戏曲剧团那间最大的排练厅,此刻被一种近乎沸腾的喧嚣填满。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粉饼的脂粉气、陈旧木地板的霉味,以及几十号人呼出的浊气。头顶几盏大功率白炽灯明晃晃地照着,将飞扬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陈年海报照得无所遁形。“锣鼓!锣鼓再催紧些!催命鼓!懂不懂?这是水妖作乱,十万火急!”导演老李站在场边,挥舞着卷成筒的剧本,唾沫星子横飞,脖颈上的青筋因为激动而根根凸起。他那破锣嗓子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躁。场中,排练的正是剧团压箱底的、濒临失传的青阳腔大戏《镇鄱阳》。剧情正值高潮——鄱阳水妖兴风作浪,浊浪滔天,无数百姓葬身鱼腹,危在旦夕!咚!咚!咚!咚——锵!急促的锣鼓点如同密集的雨点砸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紧迫感。扮演惊慌百姓的演员们穿着简陋的粗布衣,在象征波涛翻滚的深蓝色绸布下连滚带爬,发出凄厉的呼号:“龙王爷息怒啊——!”“水妖吃人啦!救命——!”
扮演虾兵蟹将的武行们,脸上涂着夸张狰狞的油彩,穿着缀满亮片的戏服,挥舞着木质的刀枪叉戟,在场中翻腾跳跃,口中发出“呜哇哇”的怪叫,模拟着水族肆虐。整个排练厅仿佛一个被投入巨石的池塘,混乱、嘈杂、充满了末日的恐慌气息。白炽灯刺眼的光线下,汗水在涂满油彩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粗重的喘息和嘶哑的吼叫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人的耳膜。就在这片混乱喧嚣的中心,苏音扮演的“镇水将军”周泰,正站在象征高台的一方木箱上。她一身行头是剧团压箱底的宝贝,据说是民国年间一位名角传下来的。玄黑色蟒袍,用金线绣着翻江倒海的蛟龙,虽已褪色陈旧,却依旧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威严。腰间系着巴掌宽的玉带,脚下蹬着厚底官靴。最显眼的是头上那顶镶嵌着巨大红绒球和长长雉鸡翎的帅盔,以及脸上那副浓墨重彩、怒目圆睁、不怒自威的“红整脸”脸谱。此刻,她一手按着腰间悬挂的宝剑(道具),一手戟指前方翻滚的“波涛”(蓝色绸布),身姿挺拔如松,纹丝不动,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钉在风暴的中心。与周围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此刻内心的状态。苏音闭着眼,深深地沉浸在这位传说中曾一剑劈开风浪、庇护一方的将军角色里。她感受着脚下木箱的微微震颤,感受着周围演员们传递过来的恐惧与绝望,感受着锣鼓点敲打在心脏上的共鸣。她在积蓄,在酝酿,在等待那个属于她的、石破天惊的亮相瞬间——将军一怒,风云变色,剑斩妖邪!“周将军!周将军救救我们啊!”百姓的呼号声浪达到顶点。“呜哇哇——!”虾兵蟹将的怪叫也越发嚣张。导演老李猛地一挥手,如同挥下斩首的铡刀:“周泰!亮相!起腔!”就在这一刹那!咚——锵——!锣鼓点一个极其沉重的顿挫!苏音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双被浓墨重彩勾勒出的、怒目圆睁的眼睛里,爆射出两道近乎实质的、充满了刚烈正气与无边怒火的精光!仿佛沉睡的雄狮被彻底激怒!她脚下猛地一跺,厚底靴砸在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整个排练厅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胸腔扩张,小腹丹田处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腾起,如同火山喷发前的蓄势!青阳腔特有的高亢激越、穿云裂石即将破喉而出!“妖——孽——安——敢——!”就在这雷霆万钧的唱词即将出口的瞬间——啪嗒。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重重地砸在了苏音按住剑柄的左手手背上!那触感……冰冷刺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湿滑和……**腥气**!苏音酝酿到顶点的气势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猛地一滞!即将出口的雷霆之音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惊愕地低头。手背上,一滴**暗红色**、如同稀释血液般的粘稠液体,正顺着她手背的皮肤缓缓滑落,留下一道刺目的湿痕。那液体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水腥味**!她猛地抬头!视线所及,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
她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威严的玄黑色蟒袍!在胸前那片用金线绣着翻江倒海蛟龙图案的位置!就在那怒张的龙口下方,心口正中的位置——一团**深褐色的、正在迅速扩大的湿痕**,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赫然显现!
那湿痕的颜色极深,边缘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浸润、蔓延!玄黑色的蟒袍布料被浸透,颜色变得更深、更沉。湿痕的中心,一点极其粘稠、颜色暗得发黑的液体,正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渗透出来**!它不像汗水,更像是……某种伤口深处缓慢渗出的**脓血**!啪嗒。又一滴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从那湿痕中心渗出,挣脱了布料的束缚,沉重地滴落在她脚下的木箱上,发出清晰而诡异的声响。在刺眼的白炽灯光下,那滴液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血……血?!”离得最近的一个扮演老渔翁的演员,正好抬头看到这一幕,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这一声尖叫,如同按下了暂停键!咚!锵!锣鼓手敲到一半的鼓槌僵在了半空。翻滚的“波涛”(蓝色绸布)停了下来。虾兵蟹将们的怪叫卡在了喉咙里。百姓们的呼号戛然而止。整个排练厅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盯住了苏音胸前那团正在不断扩大的、如同泣血般的暗红色湿痕!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头顶白炽灯电流通过的微弱嗡嗡声,以及那粘稠液体缓缓滴落在木箱上发出的、间隔越来越短的——啪嗒…啪嗒…啪嗒……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导演老李张着嘴,手里的剧本卷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苏音僵立在木箱上,大脑一片空白。她低头看着胸前那迅速扩大的湿痕,看着那不断渗出的暗红液体滴落在自己的戏服、自己的手、脚下的木箱……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被无数双充满怨毒和悲伤的眼睛死死盯住**的毛骨悚然!就在这死寂和惊骇达到顶点的时刻——“呜……呜呜呜……”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飘渺、充满了无尽悲凉和绝望的**女子哭泣声**,毫无征兆地、幽幽地钻进了苏音的耳朵里!那哭声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水底,又仿佛……就紧贴着她的后颈!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水腥气!苏音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哭声……不是排练!不是任何演员发出的!它直接穿透了耳膜,响在她的脑海深处!这声音……她“听”过!就在昨夜浔阳楼头,那萦绕在江心、挥之不去的琵琶悲音!是那些沉溺在老爷庙水域、永世不得超生的……**冤魂的哭泣**!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冰冷、怨毒、悲伤、不甘的**情绪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顺着那无形的哭声,猛地冲进了苏音的脑海!无数破碎而恐怖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现:滔天的浊浪!破碎的船板!绝望的呼救!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无数双在水中徒劳抓挠的苍白手臂!一张张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最后,一切都归于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在黑暗中,无数双缓缓睁开的、充满了无尽怨毒的……**眼睛**!“呃啊——!”苏音发出一声痛苦而短促的呻吟,身体猛地一晃,脚下踉跄,险些从木箱上栽倒!她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那身威严的镇水将军蟒袍,此刻胸前那团暗红的湿痕已经扩散到碗口大小,如同一个巨大的、泣血的伤口,在刺眼的白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排练厅里死寂依旧。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越理解的一幕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只有那暗红的液体,依旧在无声地、执着地滴落。啪嗒…啪嗒…每一滴,都像是敲打在浔阳城命运鼓面上的丧钟。那件泣血的古戏服,仿佛成了连接着这片土地深重水难与无尽怨念的、一个活生生的祭坛。而风暴的低语,正穿透数百年的时光,在青阳腔的戏台上,发出清晰而凄厉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