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光引路

晨光漫过营墙时,李铭正蹲在营帐角落。

他背对着掀帘进来的伙夫,掌心托着那面青铜镜,指腹沿着镜背新出现的裂痕缓缓摩挲。

昨夜铜镜坠地时崩开的纹路,此刻泛着暗金色的微光,在初升的日头下竟显露出隐约的轮廓——像极了川地山脉的褶皱,又或是“川”字的三撇。

“李学者,喝口热粥?”李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青年特有的清亮。

李铭手一抖,铜镜险些滑落,抬头正撞进那双和后世相册里如出一辙的眼睛。

二十岁的李明远额角还贴着纱布,是昨夜替他挡碎石时留下的伤,此刻端着粗陶碗,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血渍。

“昨儿后半夜我守夜,瞅见你在院子里盯着镜子发呆。”李明远在他身边蹲下,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张叔说你是奸细,可我不信。”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娘说,我出生那年家里闹瘟疫,有个戴眼镜的先生用草药救了半条街,后来他走了,留下半块青铜镜——和你这面,纹路像得很。”

李铭喉结动了动。

后世爷爷总说,自己的小名“阿远”是为了纪念一位没留下姓名的救命恩人。

他盯着铜镜上的“川”字刻痕,忽然想起昨夜张德林摔门时攥着的半张地图——那地图边缘的褶皱,正是川东地区特有的等高线。

“叮铃——”

营门处的铜铃被风撞响。

王老汉挑着两筐补给挤进来,竹扁担压得肩膀发红,见着李铭便挤眉弄眼。

李铭会意,借口帮着搬物资,跟着他走到柴房后头。

王老汉从筐底摸出本包着旧报纸的书,塞到他怀里时指甲掐了掐他手腕:“昨儿翻库房,找着这本《巴渝古物志》,你瞅瞅。”

李铭翻开书,一张泛黄的地图“刷”地掉出来。

地图边缘用朱砂画着个骷髅头,正中央标着“废弃军械库”,位置在营区东南方的鹰嘴崖。

他刚要细瞧,王老汉的烟杆已经戳在他后腰上:“镜中有魂,非血不显。”老人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昨儿后半夜我蹲在墙根儿,瞅见你那镜子里飘出个影子——穿灰布军装,胸前挂着‘川军’臂章。”

营区的铜锣突然敲响。

李铭慌忙将地图塞回书里,一抬头正撞进张德林阴鸷的目光。

那男人抱着胳膊倚在柴房门框上,嘴角扯出冷笑:“李学者挺忙啊,搬补给还能和老东西说悄悄话?”

“老张头你少阴阳怪气!”王老汉吐了口浓痰,“老子给营里送了十年咸菜,轮得着你指手画脚?”他抄起扁担作势要打,张德林骂骂咧咧退开,临走前狠狠剜了李铭一眼。

李铭摸着怀里的书,心跳得厉害。

他想起昨夜铜镜震动时翻涌的人影,想起王老汉说的“川军”——1943年鄂西会战,川军某团为掩护主力撤退全员战死,后世考古队在鹰嘴崖发现过大量弹壳和锈蚀的臂章。

难道这面镜子,真的在指引他寻找什么?

防空警报是在傍晚拉响的。

尖锐的蜂鸣声刺破暮色时,李铭正蹲在营区老槐树下。

他望着逐渐沉向山尖的太阳,忽然想起后世实验室里的模拟计算——每月初三的月光角度,恰好能让青铜镜的反射光线形成三十度夹角。

而此刻,铜镜正贴着他的皮肤发烫,镜背的“川”字刻痕在汗湿的衣料上烙出红印。

“快往防空洞跑!”哨兵的嘶吼混着敌机的轰鸣炸响。

李铭被推搡的人群挤得踉跄,抬头看见三架涂着膏药旗的飞机正从东南方俯冲而来。

他摸到怀里的铜镜,突然想起王老汉的话——“镜中有魂,非血不显”,又想起地图上的鹰嘴崖也在东南方。

“跟我来!”他扯着嗓子喊,逆着人流冲向老槐树后的石墙。

石缝里有块凸起的青石,他将铜镜卡在石缝间,指尖颤抖着调整角度。

最后一缕夕阳掠过镜面,折射出一道金灿灿的光柱,像把利刃劈开混乱的人群。

“看!光!”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百姓们跟着光柱跑向山脚下的防空洞,李明远举着步枪在队伍末尾断后,转头时正好看见李铭踮脚扶着铜镜的身影。

青年脸上沾着灰,眼镜片蒙着雾,却笑得比天上的光还亮。

敌机的炸弹落在营区外的稻田里,炸起的泥点溅在李铭裤腿上。

他望着最后一个百姓钻进防空洞,刚要去取铜镜,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陈参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军靴上沾着泥,目光却亮得惊人:“李学者,这招儿妙啊!”

“偶然发现的。”李铭咽了口唾沫,喉结动得厉害,“石头反光...我以前在书里看过。”

“书里可没教你在这种时候想起这招。”陈参谋拍了拍他肩膀,转身时瞥到张德林黑青的脸,“老张,别总盯着自己人。敌机刚走,你带两个弟兄去东边巡防。”

张德林的拳头捏得咔咔响,却只能咬着牙应了声“是”。

他经过李铭身边时,腰间的配枪擦过李铭大腿,凉意顺着裤管往上窜。

深夜的营帐里,李铭借着油灯翻那本《巴渝古物志》。

铜镜被他放在铺位上,镜面映着跳动的灯芯,突然泛起涟漪般的波纹。

他凑近一看,新的刻痕正顺着旧裂痕生长——是柄斜指东南的剑,剑尖正好对着地图上鹰嘴崖的位置。

“咚。”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有黑影闪过。

李铭猛地吹灭油灯,摸到枕头下的铜镜。

镜面在黑暗中发出幽光,剑形刻痕愈发清晰,像道烫红的烙印。

他听见帐篷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踮着脚绕着营帐转圈。

月光爬上帐篷顶时,李铭摸出怀里的铜钉——那是后世实验室的取像针,尖端还沾着他昨日刻字时的血。

他望着铜镜上的剑形刻痕,又望向窗外忽明忽暗的树影,手指缓缓按在指尖的伤口上。

血珠渗出来时,铜镜突然发出蜂鸣,震得他掌心发麻。

营区外的狗突然叫起来。

李铭赶紧攥紧铜镜,却见镜面的剑形刻痕正随着他的心跳明灭,像在回应什么。

帐篷外的脚步声停了,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接着是野草被踩断的声响。

他松开手,铜镜落在铺位上,镜面还在微微震动。

李铭盯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听见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是紧张,是兴奋,更多的是终于触到真相边缘的战栗。

他摸出怀里的地图,借着月光将鹰嘴崖的位置折了个角,又从裤袋里摸出根线,把铜镜系在脖子上。

窗外的黑影又动了动。

李铭躺回铺位,假装睡着,却在被子下攥紧了那枚带血的铜钉。

铜镜贴着他的胸口,热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像团活火。

他望着帐篷顶晃动的树影,忽然想起王老汉说的“镜中有魂”——或许明天,等他的血滴在镜面上时,那些翻涌的人影就会告诉他,这面镜子,究竟承载着多少人的命。

夜风掀起帐篷门帘,吹得油灯芯“噼啪”作响。

李铭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铜镜震动的频率,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