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第七带(北欧文学译丛)
- (丹麦)斯文·欧·麦森
- 22936字
- 2025-06-13 14:00:03
指引我。
填满我。让我的故事在空中飘荡,直到拥有重量。卡蒂,只有你了解我。尽情地对我讲述吧!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这样我才能认出自己。人都有述说的欲望。让我因你的描述而存在,卡蒂。告诉我你眼中的我。
一双破烂的胶鞋,一条旧牛仔裤,双腿随意地搭在茶几上。这就是她第一次看到你的画面。真美。
大课间的时间还剩一些。最后几个绝望的烟鬼逃到了布迪楼,那最近的自由之地,让他们在不害人的地方享受自己的恶习。
终于一个人了,你瘫在屋里唯一一张舒适的沙发上,腿肚子搭到新买的玻璃茶几上。巡视员要是这时候看见你,肯定会一巴掌打在你头上,你边想象着那幅场景,边享受着自己的勇气。眼睛会原谅我的,你准许自己这样想。当然会原谅你,只要你别把饭掉到桌子上。你把盘子和饭盒推远了一点。没有在精美的、名家设计的桌子上留下痕迹。不是波乌·陌森,那会是谁呢?购置家具的预算明显富余了不少,还得感谢我们现在有眼睛看着。你的小腿还在酸痛,都怪昨天晚上热闹的告别仪式。你们庆祝组合的终结,那是年轻人的叫法。你还没完全习惯这个词,还在品味。组合的终结,意味着今天你将进入一个新的联结。卡蒂被换掉了,却还是卡蒂。
寂寞的感觉罩住了你。那美好的寂寞,让你有种想要联结的迫切,好奇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会发生什么。你把设备拿出来,犹豫了一下,因为走廊上传来一段对话,不过很快就同精力充沛的脚步声一起消失了。
想到应该会有片刻不被打扰的独处,你把设备从箱子里拿出来。你过于专注,酸痛的小腿从茶几上掉了下来。你一边做着腿部按摩,一边为昨晚的放纵傻笑起来。欢愉之后总是紧跟着痛苦。你是不是也该懂得适可而止了?我的确很享受你的创意,但不管怎么说你也不年轻了。
你没有花时间擦拭镜片,上面有点起雾,但是你并不在意,只想着尽快开始。安装目镜,慢慢地转动,一边设置一边搜索。一切都雾蒙蒙的,很模糊,好像透过磨砂玻璃看东西。这让你想起曾经追踪过的一个潜水者。大量的气泡,噼里啪啦,加上飒飒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感官被完全淹没。现在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你小心地把镜片上的水雾擦掉。尽管出现了这种常见的设置问题,图像还是开始渐渐显现。这是你第一次把目镜朝向这个映像,第一次成为他的眼睛。或者是个她?
你校准各个传感器,画面一下子清晰起来。你看到了他。准确点说是一双黑色的、擦得雪亮的皮鞋。确认是个男人。他朝着石阶走去。有阴影,证明是个晴天。你朝窗外看了一眼。嗯,阳光穿透晨雾,甚是灼热。又是美好的一天。那双雪亮的皮鞋走上台阶。你微调了高级设置。灰色的绒布裤子,褶皱熨烫得一丝不苟。我察觉到一丝失望?就算是个商业人士,你也能从他身上学到点东西。人类之事你都应关心。你受教地点点头。又把腿甩到茶几上。用我的视角看看你自己:破旧的牛仔裤上磨漏了几个洞。胶鞋上的一根鞋带是缝起来的。目镜架在眼前,你让自己尽量坐得舒坦一些。
他走进一栋看起来很官方的建筑,你没能马上认出来。这是个你来填充的男人。你浑身再次充满了那种美好的、联结起来的感觉。
走进大楼的时候,他的公文包被门把勾住了。只是轻轻一下。一个电影中永远也不会包含进去的细节。他把带子甩出来,同时跟门边那位等电梯的又高又瘦的男人打招呼。你的男人大步走向电梯,并没有失去尊严地跑起来,石砖地板发出回声。
他在门关上之前赶上插进去一只脚,没有伤到那擦得雪亮的皮鞋。门感应到阻碍,再次打开,他走进去。你终于能看清新获得的这个身体。中等身高,体形匀称饱满,突起的下巴刮得很干净。应该比你年轻几岁。三十五六?但是眼睛下面的眼袋还是暴露了他忙碌的生活。衣领上有枚徽章,好像是方块A的形状,你不认得。
你在电梯间里又看到一套灰色西装,还有一个很安静拘谨的女人。角落里那位半秃的男人把举着的报纸朝走进来的男人递去。“你看这个了吗,尼克?”但他显然又后悔了,决定自己拿着。他把报纸摊开,捕捉着最微弱的光,然后从指着的地方开始读。“这是一封读者来信。当下很多人都在讨论文学经典选集。其中就有人提议说要把最重要的赞美诗选进去。因此,我想坦诚地说(而且我猜这绝不仅是我的个人观点)……”
电梯升起,发出的声音仿佛压抑的叹息,把剩下的部分都吞没了。
你的幽闭恐惧症犯了,没有继续跟踪他们上楼。这时走廊上传来喧嚣声,你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好像明知自己犯了错的小孩。你卸下目镜装回盒子里。
还没进来,约克就拿起一个纸团,瞄准了垃圾桶扔过去。没中。嗨,嗨,他朝着你说,然后把纸团捡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确保还有挑战性,又扔了一次。进了。他举起双臂接受想象中的掌声。约克是个极其好斗的人。几年以前他成了丹麦数独界的第一个冠军。或者只是第三名?反正自从得到了助教的工作,他就把办公室里报纸上的数独都填了。上一年你还偶尔能抢到一个简单的,但是现在根本见不到一个没被填满的数独格子。
“斯威尔,你知道一致性历史公式吗?”他边问边软绵绵地坐到你对面的椅子上。“你是叛变到敌方去了?”你在暗指那场同历史老师和语文老师针对时间划分的讨论。“敌方?”约克皱起眉头,慢慢明白了你的意思:“哦不是,这完全是物理学,真正的物理。跟拓扑斯理论一个方向的。”
其实这个你也没听懂,但是你不敢承认。他把手指插进短短的卷发,打量着你,目光中充满期待。“我把初一物理教学大纲以外的东西都扔了。”你说。
“量子宇宙学。或者叫量子引力学。”他的兴奋劲儿让你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很年轻的时候。“是可以证明的。当然啦,关于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我们是在一个量子的水平上,这个你懂?但是同时呢,我们又在宏观的层面上,新就新在这儿。简单的理论可以被提出、被证明,前提是要提出正确的问题。”
“我没太懂。”“是我们提出的问题决定了世界的形态。或者说是我们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问题,构成了世界。”
他还在期待。他因为你心不在焉有点鄙视你。你:赶紧美化你的无知。这个念头进入脑海,改变了你计划中的回答。“我试着看看?你说的是拓扑斯理论吧?”
可能你的确应该跟进一下。谢谢你的启发,你低声说。因为卡蒂说的对,你正在走下坡路,走向一个以无知为傲的状态。约克满足地点点头,给你写了一些可以做关键词搜索的名字。“非常有趣。”你补充道。“可能提些新问题对我来说也好。”
你能感到他把字条递给你时的幸福。他把你当作盟友一样,可能是因为其他的物理老师年纪都大了,或者有些保守。大概也因为他希望你能成为他的对手。
就在这时,另一张桌子边传来了笑声。开始你以为是有人在嘲笑你们的对话,其实只是乌拉。你们并没有注意到她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端着一杯咖啡。她坐下来,牛奶盒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总是要放至少和咖啡一样多的牛奶)。“你们听说这条新闻了吗?”她试图为刚才没憋住的笑声找个理由。她把报纸举到眼前。又是关于隐形眼镜的那番废话吗?“尊敬的文化部部长:当下很多人都在讨论文学经典选集。其中就有人提议说要把最重要的赞美诗选进去。因此,我想坦诚地说(而且我猜这绝不仅是我的个人观点)我发现想保持兴趣把一整首赞美诗看完真的很难。所以我想建议让一群有能力的人从我们的赞美诗集中选出最美的十二或者二十四行,这些就够做选集了。我个人认为:《看,太阳从海浪中升起》一定要入选。可能我们还可以请最好的谱曲师为这十二或者二十四行作曲。每天歌唱这些经典作品能凝聚人心,共同发展赞美诗文化,同时也避免浪费时间。”
乌拉好几次都笑得差点合不拢嘴。听的时候你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的两个世界重合,电梯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同乌拉读的对接起来。你把我也拉了进去。如果我,卡蒂,在这一刻正拿着报纸,看着你,那就像我们三个人同体。我,你和他,新的那个刚走进电梯要去上班的人。这就像是一条活的锁链。
乌拉撇开报纸。封面上是布什表示美国永远也不会放弃在伊拉克的反恐战争。第二个头条是说我们今天开始新的组合周期:二〇〇五年第十三个组合的第一天。下面的小版块写着最近出现了反对锁链系统的势力。
最后一节课后,五年级丁班的艾敏塔按你说的留了下来。这个脾气暴躁、自我封闭的女孩课上不听讲。她站在那里抓着自己破旧的上衣,这就是她的文化定位不明确的明显表征。人在湿冷、根本不适宜的环境里,就算穿上极美、极合身的衣裳,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几年以前碰巧跟踪过她母亲一个周期。她知道怎么按照土耳其传统优雅地打扮自己。但她被幽禁在家里,除了很近的亲人,几乎没有人能有机会欣赏这些衣服,还有她——除了你,目镜对准她的你。不知多少次,她缓慢地、享受地在镜子面前把衣裳褪去。为了你的眼睛。或者把衣服穿上,这个过程甚至更为性感。她的丈夫当然毫不知情。
艾敏塔自然也不了解这段关系,她叛逆地从你身上移开视线,盯着那悠长空荡的走廊。几件被遗忘的外套、一只书包,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她的举止里有一种相同的慵懒,不然她一点都不像她的母亲。
你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沉重、慵懒但是绝不乏味的身体,上面的每一处细节,她都很享受袒露。是她总用的那种软膏让肌肤如此有弹性吗?你几乎相信她闻起来也很香,尽管系统里的传感器还没有那么发达。她的身上有一种炙热的天真,仿佛不知道自己被暗中监视。一个典型的被幽禁的小可怜利用系统逃出来、获得认同感的例子。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在书里。好像她们保守的男人们都有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管他们出去之后的事情。
你努力想取得艾敏塔的注意,但她还是继续揪着衣服,耸耸肩膀,好像她听不懂你的话。
你还记得那个性感的、自我陶醉的女人没有给女儿太多关注,更不用说理解她。在你享受她母亲的时候,她应该十来岁。母亲在卧室的镜子前当裸女,她坐在客厅里,拿着自己的画报。因为你。你很想给她一点补偿。
但是你没法开始这段对话,她的话太少。直到你开始利用对她私下里的了解,她才停止用单个字回答你的问题。她喜欢从画报、报纸上剪图案,尤其是男女电影明星的照片。你当然不能暴露自己对她的了解,那多下贱,所以你开始问起她的爱好。你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但是你暗示说她的好多同龄人都喜欢收集。小心,别滥用你知道的东西,不管理由多么诱人。
女孩真的放开了一些。你说起你有几份报纸她可以拿回去,丰富一下收藏。她的眼睛在放光,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这是一种无邪的联系,你告诉自己。但还是在犯规的边缘。你觉得目标高尚,手段就没那么重要。
你们约好她以后更听话些,分开的时候一个尝试性的微笑,这件事算是结了。你在考虑要不要联系她的母亲。但是你知道,就算你对她如此了解,那也是个很难沟通的女人。
事后你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你总结出卡蒂应该也对你很满意。你成功地卸下了女孩的铠甲。现在她是你的同伴而不是敌人。你有点飘飘然,沉醉在自我夸赞中。
在停自行车的地方遇见约克时,你还沉浸在假想中,假想卡蒂对你万分仰慕,就像艾敏塔母亲假想中的你一样。约克站在那儿,嘲笑老索尔森打不开自行车锁。“你用了多少年……十五年?还没学会自行车没必要锁?”索尔森板起脸,说过了六十,再想养成什么新习惯很难,而且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十五年以前。还好他马上就到了那延迟后的退休年龄。
年轻的时候你有一点撬车锁的经验,你们一起帮他。之后还劝告老头,现在可不再是他跟狼住在一起的年代了。“小心一点总不会有坏处。”这个硬朗的老头一边慢悠悠地骑着新弄开的车,一边嘀咕道。
你和约克一起骑车经过植物园,夸赞这难以想象的秋日天气。十月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切还是夏天的模样。记忆里从来没有哪年夏末像现在这样。
路上他给你讲起他最近着迷的一个理论。他还在上大学,只是接下这份代课的好差事补贴零用。大学的课里没有,但是他自己感兴趣,开始研究微引力理论。还没到西桥广场,他已经牵着你的鼻子,理论加实例证明了世界为何存在的问题。
斯勒娃今天下班晚,所以你们约好今晚你做饭。你在超市门口停下来。约克家里也缺些东西,跟你走进来。接着老索尔森的事,你讲起自己每次走进超市,还是会奇怪这些巨大又友好的超市里没有防盗设备、进出口检查和摄像头。你还记得以前那种一直被监视、被质疑的压迫感,每次去买个日用品都能感觉到。约克太年轻,不记得那个不同的年代。你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还总是在抱怨,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省去了多少麻烦。
你最后买了几块好牛排,那是你的拿手菜。加上一瓶红酒,庆祝新组合的开始。
就像周边的空间越来越亮,越来越开放,我们的语言也该朝这个方向改变,放开一些。你在图书馆碰巧遇见了一位以前的学生,同她讨论这个问题。你白费了力气去搜索约克给你的那些名字:伊斯哈姆、敦克、马可波罗。因为他们的书要到国家图书馆才借得到。就在这时这个女孩手里拿着本书经过。你不太记得她的名字,但是她对你的课表现出一种明显的兴趣。她正要借一本冰岛的《萨迦》。从人们知道自我审判开始。她第一次用这个词的时候,你还以为是外语。所以她不得不引用“各人生命需审判”来帮你。那个时候自我价值是每个人的动力。让自己有价值,她换了一种表述。
就她个人来说,离开学校以后变化巨大。你这么说的时候,她感激地微笑起来,讽刺性地用她以前的姿势对自己幻想中的朋友招了招手。过后你开始品味这个词,自我审判。这个词可以让语言再放开一点。
终于“独自一人”,像旧时的表达一样。
斯勒娃的房间也没有人。在陷进躺椅之前你把目镜放到面前。这次设置得快了一些。
一台电脑。尼克放下大衣,把衬衫的胳膊卷了起来。这是个装修昂贵的大办公室。一切都表明他身居高位,屋里不乱,但是他的面前摞着一大沓文件。咖啡杯有点危险地放在键盘旁边,比你喜欢的距离要近一些。他应该……好像捕捉到了你的思绪,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到更安全的地方:一本书上面,也不是你喜欢的位置。但是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走到窗边,想象着挪动一下窗台上的陶瓷摆件。一只大象,象鼻扬起,很可能是个幼儿园的孩子做的。磨砂玻璃上是他模糊的身影,领带解开,袖口有汗渍,这间办公室在人工河边的新建筑群里,离你很近。你们很容易就会在街上遇到,要是真遇见,你可别像个相识的人一样同他打招呼。
窗户正对着人民图书馆。要是再早十五分钟,你就能看见自己走在入口处,把埃吉尔·斯卡德拉格里姆松的书放进文件夹。你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法语中管这叫叠影效应。
对你的经历毫不知情的尼克把大象放到玩具车旁边,好像在威胁它的样子。他思绪重重地回到电脑前。
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你拨回到今天早些时候的录像带。是尼克家惯有的早晨。尼克在刷牙,他自己也注意到了眼睛下面的大眼袋,尝试着抚平。然后走出门清理信箱。里面一大沓,有报纸、两封信和几份杂志。这是郊外的一栋别墅,你猜是斯盖灵,因为光线是海边特有的那种。一点五倍速快进: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孩年长,男孩很会摆餐具和上菜,女孩明显还有些作业没做完,拿着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只插了一次嘴,索要燕麦。
当女主人进来的时候,你把速度调回正常。你无法否认自己对她外表的兴趣。她可能不是什么惊艳的美人,但那小而滚圆、肌肉鲜明的躯体裹在浴巾下面,甚是诱人。她清楚地知道有对眼睛在跟着她。一只手放到儿子的脖子上,时间长到你不愿意等下去。你想到夫妻俩晚上的欢愉就燃起极大的兴趣。你应该遮住双眼——我不是在玩文字游戏——锁链不该为私人利益所用。但是也不至于压抑自我、完全剥除生活中的愉悦,你同心里的声音戏谑。
尼克这个时候已经吃完了早餐,他同妻子吻别,敲了敲儿子的脑袋,拽了拽女儿的马尾辫,然后离开餐桌。两个孩子都威胁般地挥挥手,好像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他在玄关拿起公文包。你把播放速度调成一点五倍,他走进侧室抄起一沓文件。动作有些可疑?
回放。正常速度。他拿起公文包,你认出了后来挂到门把手上的肩带。他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从写字桌上拿起文件,然后发现妻子跟了进来。他那尴尬的头部动作表明他很愧疚。昨天晚上他一直坐在这里看文件,不顾休息时间已经到了。她对他表示出不满,一张愤怒的脸让你对今晚(还有接下来的日子)愈发期待。她的威胁让他的头垂得更低。之后他小心地亲吻着她的食指,让她消消气。然后顺着手背、小臂往上,浴袍滑到一边,直到她清楚地指着门。
在门边他丢掉装出的低声下气的模样。“记得提醒多特绘画课提前了半个小时。”
你再次把速度提快,然后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准备晚饭。他的车很大,你自己对车没什么了解,但是尼克的车很大,这一点你毫无疑问。你猜的斯盖灵是正确的,近海。他开进城,有点猛,不太明显,但是事实。河边的新建筑下面的私人停车场。下次路过的时候可以留意一下。不该把两个世界混淆起来。有扰乱自己兴趣的危险。放心,卡蒂,你大声地说,甚至盖过了吸尘器的声音。如果你照顾好你的世界,我也会照顾好我的。
继续快进。走上石梯,文件夹的肩带被挂在了门把上,几秒钟的事。走向电梯。之后同两位女士、一位男士开会。房间大了一点,但是同尼克办公室窗外的景色一致。他们在计划当天的工作。律师!你发现这条信息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这可不是你以为的什么商业公司。你对那种东西没兴趣。你不想承认,但是身体反应已经很明显。律师!而且不是一个管理商业许可和条款的律师。他处理的明显是犯罪类案件!你是不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讽刺之处?欢呼雀跃,终于可以对社会的犯罪状况有所了解!
你辩解说自己只是对社会的这些方面有好奇心。你不需要为此内疚。我确信你只是出于不为己的兴趣。有点实际经验对你和你的教学都很重要。
卡蒂,你应该指导我,而不是嘲笑、挖苦我。这实际上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体验社会的这一方面。现在还有违法的人,只是大家都很少耳闻。在目镜中看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律师难上加难,干这行的真是寥寥无几。
你走下楼去买忘掉的洋葱。冲动之中你在稍远点的鞋店买下一双鞋子。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只是日常的鞋。你穿上新鞋,又不忍心把那双破旧的胶鞋扔下,尽管留着它们也没什么用处。新鞋让你的走路方式发生了变化,你更加注意。
尼克在电脑前继续工作。他正针对一个戏剧性的案子寻找证据。从商店收银台偷钱,还有两个眼睛可能没有尽到责任。你很想知道细节,但是得等一等。
你开始做饭,尼克从办公室离开。他要去锻炼,像往常一样。他把车开到城市的北边。哦不!你知道是什么运动之后高声地叹了口气。高尔夫!要是项有意思的运动该多好!像慢跑,这样你就可以看看所谓的景色。什么不比在草地上漫步,间夹挥舞胳膊强。
斯勒娃在自己屋里。放着一种你不熟悉的低沉音乐,应该是她新买的CD。
当晚饭做好,桌子摆好的时候,她才从屋里走出来,玩着自己棕红色的头发。她为今晚打扮了一番,一条白色的紧身裙让人想起她的工作服。她知道你喜欢这个。一排纽扣从脖颈到膝盖。你记得要称赞她吧?就像你们约定的那样,你不能把她看作理所当然的伴侣。“里加美丽的夜莺。”你认可地说,然后用舌头打了声响。她微笑起来,更美了。谢谢你,卡蒂。她赞美了你的新鞋,而你大方地把你风格的转变归功于我的建议。
几乎就在这时,尼克开进了自己的车库。真是个好时候。尤妮迎接了他——你刚好捕捉到她的名字——她穿着没有肩带的裙子,毫无疑问她知道今晚该用来做什么。
尼克换衣服的时候,斯勒娃帮你做酱汁,那不是你的强项。你们小心地不碰到彼此。晚饭的时候你们谈起当初找到这间公寓的场景。可能是为了你们的新眼睛,你的卡蒂和斯勒娃的男士,今天刚刚更新的。
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你们几乎同时到达公寓,跟着各自的售楼员。你们看了看,都没表现出格外的兴趣。
直到后来,你们坐在楼下的酒吧,能一瞥公寓那可人的小阳台时,才各自吐露真心。你很想把公寓买下来。弗雷德里克街,就在市中心,充满活力,一出门就是丰富的生活,各种咖啡店和你想要的一切。斯勒娃也差不多,想要拥有这个小却极诱人的地方。还有外面的街,没有车,而是一些令人垂涎的小店。但是你们在谁先来的这个问题上没法达成一致。
第二个问题在你们各自喝了一杯啤酒和一杯茶之后显现出来。公寓的价格是你精打细算、勒紧裤腰之后能付的三倍。斯勒娃本来只是来看着玩的。她的护士工资本来就只够这价格的四分之一。所以,尽管她先来的,也还是你买吧,真遗憾。不不,还是你有优先权,只是没想行使这个权利。
你们分开时眼中充满惋惜。但是第二天你在学校接到电话,斯勒娃有一个建议,尽管有一点尴尬。公寓够大,你们两个人都能各得一间好屋子,但是三个人住不下,你们的工资又不够。斯勒娃正好有一位朋友。你几乎能从电话里听到她的脸多红。那个朋友呢,有点像高级妓女,只在空闲的时候,对,是她朋友。那个时候的斯勒娃口音更重,不得不强调了几次确保你没有误会。那位朋友愿意付一笔可观的房租,大概是三分之一,条件是在有乐子的时候用用公寓。
之后两个人的愿望都实现了,只是每周有那么一两天你们无家可归。斯勒娃反正常有夜班,而你就用这些时间来满足自己追新电影的欲望,每次连看两三场,房租就来了。
斯勒娃,或者准确地说是斯洛娃,那才是她的真名。她很孤独,从拉脱维亚移民,找房子是因为她最近刚分手。你没有女朋友。所以你们很自然地就偶尔睡得很近。这只是在没找到更好的之前解解渴,换换口味。你们的规定很严格:其中绝不掺杂任何感情因素,没有牵绊。
就在你们诉说如何相识的时候,尼克在吃晚饭,他开始同妻子暧昧起来。你们发觉得做点什么,要不然就要拖到尼克后面了。
你像约好的那样纠正了她的一处语法错误。而且根据你的意见,每一处必须纠正的错误之后她就要解开一颗纽扣。“就一面。”她守妇德地说。“是一颗,不是一面。”但就在你伸出手,去解开她胸前那颗战略性极强的纽扣时,发生了一些让你们俩都惊讶不已的事情。
你们一直看着尼克,跟妻子的美食相比,他好像对身材圆润的她更感兴趣。不只是你,斯勒娃也跟踪着剧情发展。卡蒂原谅你们。应该尽量不要掺和进别人的映像里。但是在欢快的气氛下同自己的伴侣分享是可以接受的。你们偶尔对斯勒娃的映像也感兴趣。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太年轻,还没有男友,一个人住在阁楼里。你们对从她身上获得欢愉没什么期待。她最多只会在寂寞的时候摸摸自己。现在的她把衣柜最下面的甜酒拿出来,喝了几杯。然后一下子起身,让人有些起疑。
你们还没有吃下太多,米切勒(斯勒娃监护的女孩)就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家几乎空着的咖啡厅。她在吧台点了一瓶啤酒,直接坐到一个阴暗无人的角落。不是她喝得多,而是她那种绝望地灌自己的方式让你们担心起来。
“你知道这个地方?”斯勒娃问道。你没来得及记下门上的名字。她回放了一遍。在星形广场旁边。名字充满创意地叫“流星”。你们给那里打去电话,看到米切勒在电话响的那刻抬起了头。侍者接起电话。
斯勒娃给他解释了情况。女孩看起来很寂寞,有点绝望。他看向她然后肯定地点点头。他是否有时间跟她聊聊天?他肯定地说没问题。客人很少,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待着。新组合的第一天。
你们看到他在女孩的桌边坐下来,开始一番对话。米切勒开始有点不情愿,但是渐渐地放松下来。
你为了自己的甜点可不愿被骗。你有点过于严格地指出斯勒娃在同侍者的对话中出现了三处语法错误。其中两个你用在了胸部,这样开得更大。第三个你目光长远地选在了胯部。“我已经放弃数了。”她说。很遗憾这句话毫无毛病。
尼克和尤妮此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各自的映像,两人之间没发生太多事情。他漫不经心地揉着妻子的肩膀,两个人尤其关注她那边的情况。“只要他们别忘了他们自己。”斯勒娃担忧地说。“没有第二个他们。”初中老师吹毛求疵地指出,然后解开了裙子最下面的纽扣,这样你就能让她的双腿张开一点。“怎么说也行的。”她抗议道。“是这么,不是怎么。”她不敢再贸然抱怨法官了,怕再犯错误。接受惩罚时她双唇紧闭,倒数第二颗纽扣被打开,她的腿又被推开了一点。
“男人和卡蒂都会审判你,因为你泛用语法。”“滥用。”你热心地纠正道。然后利用这个机会拓展通向她胸部的路。“这个教学方法不错。这样下去你马上就会兴奋起来。”“你们在师范学校里学的?”
你没法在这个句子上画红线,只是享受利用自己已经被认可的权力。“呃……传统教学法。叫线吊胡萝卜。”
“当我说出一个正确的句子时,我得要个奖励。”她起身给了你一个吻。“你马上就能得到一根胡萝卜。你连着两句都没犯错了。”你很严厉,又不失公允。她又给了你一个绵长的吻,但是突然被打断。“发生了什么?这是她自愿的吗?”斯勒娃一直在关注你的映像,而你被其他事情分了心。她指着目镜。尼克暴力地抓住尤妮的头发,把她拽起来。她的杯子倾斜,有倒下的危险。尼克没有因此分心,而是按下妻子,把她的脸埋进全是奶油的碗里。
这一段让斯勒娃激动起来。“她没有给出反抗的信号。”你指出。“我们不该掺和进去。”“可能要学以用。”“学以致用。”你说着把胯部的缝隙又开大一些。
尼克,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成功地快速脱下了裤子。他拽着尤妮头发的手没有松开,而是把她满是奶油的脸直接拽向那勃起的阴茎。当她伸长脖子,噎得半死的时候,他把她的头抓起来,给她几秒钟呼吸。之后他一把扯开她的裙子,使乳房袒露出来,然后又把盖着奶油的脸拽到下面。“她的没又有副建议。”斯勒娃太激动,词不达意。“三连错,四连。”你赶紧说,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一栋房子,一辆车,一条马路,她喜欢被虐……”你有点跟不上斯勒娃犯错的速度,来不及解开纽扣。实际上到了最后她都没剩纽扣受罚了,你不得不把她的裙子撕下来作为补偿。
尼克一屁股坐到扶手椅里,把妻子的手扭到身后,撩起她的裙子,扯下内裤,一把把她拽到自己的胯部。他的手重重地打在她浑圆的屁股蛋儿上,真是形状完美。她因为疼痛在抽动,压在他的身上。红色的印记表示他用了力气。他继续打,一下接一下。每一次她都在呻吟,扭动,紧紧抓住他的腿,想让他仁慈一点。
他继续惩罚着她,斯勒娃比之前你见过的哪一次都更加兴奋。她把你拽到沙发上,那里已经整理妥当,以防万一。你可能想多花一点时间,但是强暴好像从未如此有魅力。
“太快了,男人和卡蒂从中获得的会有限。”事后斯勒娃慵懒地叹了口气。“没有‘会’”,你指出她的错误,然后小小地惩罚了一下她的右侧乳房。
她很早以前就跟你提过男人。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她有一位专属的眼睛不间断地跟踪她,为了让这种经历更亲密。她的眼睛让她想起小时候在里加那个看不见的、让人安心的玩偶。他的名字就叫男人。
你也同样告诉了她关于卡蒂的秘密,没有别人知道。最初的卡蒂出现在你生命的早期。一个你爱得不行但从没接触过的女孩。从你的现实生活中消失之后,她就搬进了你的后脑勺,成为你的眼睛的名字。所以可能有段时期卡蒂是个臭脾气的老男人,另一段日子又变成了胖胖的肉店老板娘,或者一个未谙世事的高中少女。这你都无从得知。对你来说,他们一直都是卡蒂,她了解你,充实你的生活。让你有机会看清自己。是我的荣幸。我不会让你失望。
现实生活中的卡蒂可能已经变得精瘦、傲慢,酒精成瘾或者掉了门牙。不是我,你怎么能以为我是那副德行?但是你都不以为意。这就对了。是知道她还在那里的信念撑起你的生活。把你放到生活这条锁链中。
“你变得很安静。在想什么?”这个衣衫完全敞开的女人坐在你身边,仔细地打量着你。“我在想我们其实欠男人和卡蒂一个更有新意的画面。”“或许我们要找些灵感,”斯勒娃的话突然没了错误。
米切勒跟侍者交谈之后已经走出了低沉的情绪。你们要记得感谢他。嗯,当然了,卡蒂,我们不会忘的。女孩回了家,步子有点晃,但是没有异常。直接上床。她在被子下面会做什么,你们并不怀疑,可她现在的状态也没法为别人做什么。
尤妮已经洗了澡。她走进来,赤裸着,小而强壮的身体闪着润体油的光亮。尼克明显后悔刚刚对待她的方式。他在墙角踱步,眼睛盯着她手里的鞭子。她带着一份责备的神情,指着屁股上明显的红印。他懊悔地舔着她身上疼痛的地方。
这次你们大受启发。一般人的行为都会受到其映像的影响。但是这次的复刻甚至盖住了原本的图像。
“这是目前最受瞩目的案件。看起来我们还没有赢得反犯罪的斗争。没全胜。”
尼克让酒在杯中打旋,然后闻了闻。“有没有可能全胜还是个问题。”尼克的朋友说,就是那个同尼克打高尔夫的朋友。他也抿了一口酒,然后继续说:“这个男的有病吧?他明知道自己逃不过去的。”
他正了正几乎是躺着的身体。稍微挺起的肚子让他没法坐得舒服。他玩弄着裤腰上的纽扣,很想把它解开,但是最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还放着古典音乐呢。
“你还是看好自己的病人吧。”尼克慢慢地、深思熟虑地说。“你要是想偷我的客户,我可要把你当罪犯了。”那位朋友显然是位医生。他笑了。尼克也觉得这话好笑,但是他很快又回到那令人深思的话题上:“现在就有这种趋势,把违法的人都说成是有病,我不喜欢。”“那些接受了治疗的人……”“不管他是否心存侥幸,想要逃脱惩罚,他都已经做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本可以撒手不干,但还是做了,那么他就该接受惩罚。反正对于这个案子我是这么想的。”“但是还是有什么驱使他做了这件事。”“对,他体内的罪恶。这就是我们想要惩罚的东西,希望将其消灭。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社会就不能运转下去。”
卡尔,这位在高尔夫球场上被如此称呼的客人,此刻若有所思地抖着一条腿。在环路后面的花园里,两位交谈中的女人走过。声音没有传到客厅里。其中一个是尤妮,这次穿得更保守一点,是一身套装,完全盖住了她屁股上应该还在的红印。就算是她弯下身,想给自己的客人展示一下坛子里的东西,大腿露出一截的时候,那严厉的惩罚也无处可见。
尼克这时转身看着阳台上的两个人。那紧绷的半身裙正对着他,让他微笑起来。他就用这个姿势紧紧抓住她。慢慢地把她的裙子掀起,先是她裸露的大腿,然后是那圆滚滚的、光滑的屁股蛋儿。
“有的时候我都在想我们能不能没有她们。”卡尔继续说。他的话再次引起了尼克的注意。“女人?”“不是。唉,她们也算。但是我现在想的是那些不正常的人。你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实践真的成功了,赢了这场仗,我们就完完全全地摆脱了犯罪,我觉得不太可能。永远都会有人想要出个头,或者没法控制自己,或者以为自己想出了一种不会被发现的办法。永远如此。但是我们还是暂且假设我们的目标达成,完全消灭了犯罪。然后呢?”
尼克站起身,倒满咖啡,坐下来,然后才张口。“我不怎么担心,虽说那样我会失业。或者准确地说是要寻找新的工作领域。但是我会带着一种喜悦去找,因为那时我们的社会将是和平又安全的。”
“不能换个思路,想想我们其实需要他们吗?就像一种后备力量。为我们的自我定位确定一个框架,强调自我认知。”“我不明白。”尼克承认道。
尤妮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小铲子。另一个女人,看来是卡尔的妻子,手里拿着种子或者一株挪到了袋子里的植物。她比尤妮高很多,瘦很多。
“我来举个例子。我们两人都很喜欢马勒。”他的手势明显指向背景音乐。尼克点点头。“但是我们不只是喜欢马勒。我们还为自己喜欢马勒而高兴。”尼克挠了挠头,暗示这话进了他的脑子。卡尔也被传染了,挠了挠自己的小胡子。
“我们喜欢他有些独特。不过头,不像现代的交响乐一样。里面还有些东西可以证明我们的品位。我们很大方,不会瞧不起那些品位普通的人。绝对不会。但仍然为我们不在那个等级而高兴。”听这番话的时候,尼克几次想反驳,但还是打住了。最后,他耸了耸肩:算了,反正这个论述跟案子无关。
“设想一下现在马勒变得无比热门。所有人,品位好的坏的,通通听他,一直听,在大街上放他的曲子,电梯的音乐也是他。”尼克想象着那幅场景。“你觉得我们的品位会发生什么变化?咱们实话实说。你不觉得我们很可能会去找一点更独特的东西来听吗?马勒还是好的,苍天在上。但是勋伯格……或者鲁托斯拉夫斯基,就会变成我们的新宠。”
“好吧,那我就依你,但这只是个例子。你想用它来证明什么?”一小口酒,接着一大口咖啡,一种低调的享受。所有的一切表明,他们同马勒的关系同其与酒的关系一样。
“如果土鳖也拿刷牙杯喝1795干邑白兰地,我们就得找更特别的酒来漱口。”“难以想象。”尼克明显很享受这酒。“或许那些出格的人,那些罪犯,可以为我们定个基础。突出咱们的自我认知。”
门外的声音让尼克的客人在座位上抬起身,把窜上来的上衣再塞回裤子里去。那两位女士走进来,尤妮的手里拿着一朵花。
“你们在聊什么?”“卡尔说罪犯和美酒、音乐一个功效。”尼克微笑着回答。
这种探讨你以前也会参加。在你年轻的时候。那纯洁的青春期。
你不情愿地切断了信号。明天还有三节两个小时的课,很需要精力。闹铃特别的设置音告诉你,斯勒娃也要上床睡觉了。你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但还是喊了一声晚安,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那边也传来了一句愉悦的晚安。
你为什么不再讨论卡尔和尼克刚刚在探究的问题?所有关心的话题都讨论透了吗?还是那只是属于青春期的事?还是你交友不慎?学生式的生活,毫无用处,你说。要是你已经看穿了那种讨论是多么肤浅,为什么还会嫉妒尼克呢?事实是不是你已经不再关心这个话题了?
你也要来插一手吗,卡蒂?我在跟你说话。我能展示给你的是不是都太无趣?不,你不用回答。晚安。
“大家好。我叫斯威尔,你们中一些人平常没有我的课。今天我们要连上三个小时,你们大可设想这会是你们人生中最不舒服的三个小时。”
你扫视整个班级。经验告诉你,其实你怎么说都无所谓。在看过那些恐怖的案件之后,他们都会脸色煞白地坐在那里,受了惊吓,全身发抖。去年有两个学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努力不吐出来,最后还是放弃了。两年还是三年以前,有一个女生晕了过去。
你想采用一种轻快而客观的语气,几乎就像医生一样。
“你们现在都进入了第二环。教学大纲要求你们初一的时候学这门课,对以前的文化要有所了解。如果我们可以管它叫作文化的话。这个我们可以之后再探讨,在看完所有内容之后。如果中途有什么不明白的、需要解释的,可以随时提问,但是讨论部分我们留到最后。明白了?”
学生们看起来毫无畏惧。他们中间可能有关于这门课的流言,而流言已经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和紧张感。
“六十、七十和八十年代是重点。你们肯定会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上个世纪了,老天爷。我们已经开始了第三个千年的第六个年头……嗯,斯温?”
“不该是第五年吗?新纪年应该从〇一年开算。”紧绷的气氛让这个烦人小鬼的话赢得了一阵哄笑。你自己也就如何算年数的问题很纠结。准确如此重要。所以你赞同他的话,卡蒂?
“好,很关键的问题。从某些角度来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想一想,那其实不过就是你们的父母成长起来的年代。社会在你们父母的童年、青少年时期就是我们马上会讲到的样子。可能你们学完这堂课,了解了他们所经历过的事情,就会多容忍他们一些。”
课堂里响起了笑声,尤其是那两个认识你的班。把气氛调节开很重要。四个初一的班一起上课,想达到你喜欢的那种亲密度很难。
“你们马上要看到的材料中大部分是电影。都是从联合政府投票丑闻前备受欢迎的电影、电视剧里选的。这是尽快了解当时情况的最简单的方法。我没法逼着你们看当时的大段大段的文学作品,我敢保证你们肯定很快就会受不了。但是你们要记得,我给你们展示的影片剪辑完全等同于那时候的人们在正常的书、报纸、新闻和其他地方读到的东西。”
你打开第一个案例,那是国内电视剧中的一个片段。我们的英雄走上台阶,在门边站定。他敲敲门,说自己是警察。没人回答,他推开了门,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英雄还没搞清楚情况,就有重物砸了下来。他一下子摔倒,但是马上又站起来。
学生们不再微笑,好几个人都目瞪口呆。
“你们中间肯定有些人并不诧异,对吧?大部分都看过这种影片。而且是不是大多都赶紧切掉,看看别的?”
最诚实的几个点了点头,还有一个不是你们班的学生,看过这部电影或者至少是其中一部分,认了出来。你借用这个机会问她是否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感觉如何?
她迟疑片刻,然后清楚地描述了自己的不适感。对,她开始的时候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有东西砸到了警察。但是后来她明白了,是有人故意为之。不只是故意,而且是抱着伤害他的希望,把他打倒,甚至杀死。她描述得太过细致,所以你继续给学生们看下去。
英雄刚刚站稳,对手就跳到他身上。这次他成功地躲开了。他开始自卫,在最后一刻他抓住一把椅子保护自己,就在这时敌人用一根类似拐杖的东西朝他狠狠打去。在接下来的打斗中,警察渐渐地占了上风,抓住了罪犯,给他铐上手铐。最后他作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决定:在犯人的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你切断影片,打开遮阳板,昏黄的阳光射进来,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好几个学生面色苍白,好像最后那一拳打在了他们的肚子上。你解释说,了解历史很重要,这样才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我们要明白自己从哪里来,才能明白自己。但是他们要做好准备,接下来还有更多类似的内容。你读了几本犯罪小说中的片段,差不多都是最简单的,不至于让这些脆弱的孩子们受到惊吓。
然后又是几个影视片段,本国的、外国的都有。都是你从不同的热门连续剧里摘的,全然不是最暴力的镜头。当初在找合适的影片时,你自己都在呕吐的边缘挣扎。怎么能给孩子们看呢?这些对社会的黑暗面毫无了解的孩子。
所以你努力穿插着播放,中间加上一些解释,一些讨论还有几个笑话。这样把必要的材料过上一遍就要花好几个小时。
“在我们讨论的年代,这就是所有人看的电影、读的故事。调查显示,一位正常的成年人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阅读关于犯罪的书籍或者看关于某种罪行的电影!”
你等孩子们静下来。“而且这还不包括小型犯罪,打一巴掌,或者从蛋糕房偷一个面包。通常是谋杀,有时候在同一部电影里甚至会出现多次、多种暴力,譬如殴打或枪击。”
好几个学生迟疑地笑了起来。你注意到汉娜明显很不舒服。你问她要不要离席,但是她倔强起来。“还真是恶心。”几个男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没法再承受更多了。冰冷的数字可以给他们降降温。但是他们也该明白当年的情况。
“61%的电影都是围绕着暴力犯罪展开。可能是一场谋杀,之后试图逃脱惩罚。或者是针对一场粗暴抢劫的计划,之后实行,分毫不差。你们设想一下:本想放松身心的时间里,有一半都要看到暴力、罪恶的实行。相信我,有时候那会是比我给你们展示的血腥丑陋得多的画面。我其实已经努力在保护你们,不让你们看更恶劣的了。”
除了几句表示质疑的评论外,其他人则赶紧表示刚给他们看的那些已经足够了。
“而且我还只是讨论了娱乐方面。对!看一个人被打、被子弹射穿,或者看一个女人从三十一楼摔下去,听她尖叫,一路挣扎,实际上都是属于娱乐项目。配上晚间咖啡,娱乐又有趣。”
“这你可骗不了我!”
“好。等一下,我有个片段。片段九。这就是那个女人坠楼……”“不了,谢谢。”“我们相信你。”“能下课了吗?”“不看了。”“已经够了。”
“嗯,安?”“你好像很享受给我们看这些东西。”安说。她坐在那里,小脸煞白,努力跟不适感做斗争。
“马上就结束了。我的任务是给你们打预防针,所以你们要努力把自己代入那个年代,不舒服也要努力。因为不只是娱乐项目充满犯罪和丑陋,整个社会都是如此。新闻媒体中,三分之一的报纸报道、电视新闻都是关于强暴、袭击、抢劫、纵火这类的事件。”
你在投影上投出一些有代表性的报纸页面,指出一些最血腥的标题还有几张典型的配图,最后才同情起这些可怜的学生,停了下来。
“我们就看这么多。我希望你们都已经看了、听了足够的内容,能让你们代入那个年代。别停,你们都很擅长代入。那试想一下,如果你们生活在刚刚看到、听到的社会中,会怎么样?”
“我会吐。”安毫不犹豫地说。
“会每天晚上做噩梦。”另一个班里一个小个子的圆脸女生说。
“可能他们就习惯了。”欧乐若有所思。
“很有可能。”是老成的苏思。“但是那样的话,他们也会被改变。”“苏思说的对吗?会对一个人产生什么影响?”
“会更粗鲁。”谨慎的新学生汉斯说。
“人会疯掉。”霍尔加,这个通常擅长总结的学生强调道。“一直害怕有人迫害自己。”
“他们可能会开始像电影里的那些人一样。不完全一样,但是会变得像一些。爱打人。就像那个胖子和警察一样。或者朝别人扔东西。”都妮娅迟疑了。“你疯了吧?”“那真是无可救药。”“可能要看一整天那类东西。”“呃,你太奇怪了。”“正常人不会那么做的。就算是看了这种东西。”“我刚刚看完,现在就坐在这里打你了吗?”黑格让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好多人都笑了。
“还有别的猜想吗?”
“可能会上瘾,想看更多,或许每天都看更久。没办法停下。就一直往下看。”是卡恩,她平常不爱说话,但是她仿佛对此有亲身经历。是你该介入的时候了?可能跟她聊一聊?嗯,应该是,卡蒂。又不会有什么坏影响。
“那样就没法好好工作了吧?”又是那熟虑的苏思。
“可能不是好多个小时。我是说不是看更久。而是想看更暴力的东西,有更多的血出现。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亚斯敏开始对自己的想象迟疑起来。
“那可能只有七个女人手拉手一起坠楼才能让他开心了。”那个烦人的斯温,偷笑了几声,但是刚刚他也在抗议看更暴力的片段。
“就像毒品……有些吸毒的人会越吸越多。”丙班的一个高高的浅头发男生说。“对,”你解释说,“像毒品,会上瘾,吸的剂量会逐渐增加。你们肯定都听说过吧?”
“吸毒者……或许就像染上了犯罪毒瘾?”学校里另一个陌生男孩子说。
“他们要是看太多这种场面,可能最后就会信以为真?”比尔塔,一个平时总是微笑着的女孩,现在对这个想法忧心忡忡。“你相信吗?”“他们也不至于这么笨。”“就像玩飞行棋时一样,谁也不会相信自己就死了。”“但比尔塔说的也有点道理。当然了,大家都知道那是电影。可同时又会认为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尤瑟夫,常常能提出很犀利的见解。
“可能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坐在角落里。“什么意思?”“你是说一直都有女人从窗户边跳下去?”“还是所有人都来回走,砰砰砰打人?”“但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那样所有人就要把自己锁起来,外面的人都那么暴力。”“可能皮雅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朋友试图救她。
“我是说……当然不是一直如此,但是可能偶有发生。然后人们遭天谴地对此十分感兴趣。一直讲这个故事。最后就变得很平常了,”皮雅自己也努力美化自己的说法。
你再次对学生们代入的能力感到震惊,那个年代他们本该如此陌生。你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与你们这一代的差距:他们一直在这个锁链系统里成长,而你们不是。
“很好。有很多好的想法。可能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因为人是很不一样的。有些人看了这种东西,只是把它们推到一边,不去理睬。有些人做了噩梦,为这种暴力愤怒,然后叹一口气。还有些人在看见一位英雄手无寸铁就打倒了一个又一个敌人之后,对别人的处境变得漠不关心。”
很多学生都在点头,已经收回了思绪。
“实际上有过一个调查表明刚刚看过暴力电影的人,会稍倾向于用暴力解决问题。但是还没有人调查过长期在这种东西的轰击下会给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可能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人都不会被这些血腥画面影响,而最后一个人变得格外暴力。这就意味着,会有大概五万名丹麦人变得粗鲁无德。然后这样的人里,可能百分之一变成了真正的屠夫或者泼妇。要接受五百个这样的人,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也会是很大的代价。然后再可能呢,是其中的百分之一真的冷血至极,杀掉了另一个人。这就是极低概率事件,百万分之一。那样我们就有了五个杀人犯,归功于那些‘娱乐性’的电影。”
这样你就小心翼翼地借这个机会给他们掺杂了一些数学知识。你的鼻子里有个地方打了结,很痒,如果你可以伸手抠一抠就好了。但是不能抠,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奇怪的是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些聪明人天真地相信犯罪类型的作品是描写社会现状的正确方式。当然了,认清我们身边的犯罪行为很重要。但是每天晚上花上几个小时,一周里可能四五个晚上都坐在那里一直看……也不至于这么重要。为了电影要切实际,差不多要确保在荧幕之外的现实中也要发生这类事情。没人知道是哪边先开始的,彼此助长:现实和故事。”
你能感觉到有些学生开始厌烦起来。还是在例子和讨论尚有强烈印象的时候结束比较好。
你走进教师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你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开始的时候你在哪里都能看到她,但后来你把她挪到了自己的脑子里,在那里你们可以温馨地相处。此时你确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她。她一点没变。上次相见应该已经是十五年前。你差点疯掉。这些年里她可能变胖、变壮、面色苍白或者双颊泛红。但如果出现一个同十五年前一样的她,你就知道根本不可能。
乌拉胳膊下夹着一摞书走过。“有个女的刚走。”你说。“她是谁?”
乌拉皱起眉头。“啊,她啊。我记得她叫卡蒂。”
我是卡蒂。
要是指明我是谁不多此一举的话。还有,我是你的眼睛,斯威尔。你给命名为卡蒂的这堆骨头。一副行尸走肉,监视着你,日夜不停。不管你是在撒尿还是在抠鼻屎。或者做更搞笑的事情(如果世间真有比正儿八经挖一会儿鼻屎更搞笑的事的话)。至少现在的你看起来很快乐,食指的一大截都插在左边的鼻孔里。在你以为你一个人的时候。或者,你没这么以为。你一刻也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你当然清楚地知道我就在这里。一直知道,却仍然习惯在眼睛盯着你的时候不害臊地把手指戳在里面扭动,挖出那块顽固的鼻屎。一直就绪,随时准备把手指头抽出来。我不是在开玩笑,那可不是我干的事情。是语言在耍我。人可以一直把错怪到语言身上,它又不会反驳。呵。手指拿出来,我还没那么健忘,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赶紧把手指拿出来,要是走廊上来人的话怎么办。老师,你是不是已经升成主任了?主任可不会边走路边挖鼻屎。但是你不得不挖。在你把那群小孩吓得半死的课上,鼻屎一直在困扰你。不是鼻子,而是里边那一团,现在终于撑不下去,跟着手指出来了。
我是,我说,我会一直说,只要还有点可说的事情。我是那堆烂骨头,你拿青春期的不了情命名的烂骨头。呵,简直太好笑。天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好笑?你可能更想掐死我,不过那倒是最好的结局。那样你就取走了一个幻象的命,我就挨过了所有的麻烦。终于不用再坐在这里,盯着你,看你无意义地到处反抗。我看着你,只不过是因为你的生活要比我的更多样些,说你反抗可能有点言过其实。我,一个没知觉的老太婆,依赖着一根可笑的拐杖。要不是这些支撑,我就会像个下一秒就要摔到屁股的小婴儿。但是我和婴儿的区别就是他们还有摆脱这些人造的外在架子,靠自己的腿站起来的一天。那是天生的技能。而时间只等着从我身上把仅剩的几项技能夺走。这种说法都太牵强。我该说是从我这里拿走我仅能动弹的一部分。马上我就不能转身,不能颤颤巍巍地走三步,到书架旁边去。就算我奇迹般地走到了,也抽不出一本书来。最大的那几本还有最上面的那些就更别提了。再说我也没力气读,会睡着,或者一页也没看完就分散了注意力。可能我应该感激,自己没力气把它们打开,至少这样我就不会发现现在的自己一次只能读进去几个字。虽然现在的我用感激这个词来描述不太准确。
呵。我,这个看着你、跟踪着你的人。指引你,就像你描述的一样,上帝哦。要说你就是被那些烂大街的一套给粘住了。那些东西让我反胃。我曾经拥有一种语言——听听,这个老太婆还能干吗!——拥有一种语言!这个嘟嘟囔囔的老不死,你的监视人,她曾经是一种语言的拥有者,幸福得很,是你哀求的支柱,扶着我的手推车站直了。抓紧这个正在下沉的老太婆。开始讲述她的死亡与堕落。没有记忆的堕落。我之终结。
你叫我卡蒂。少年的你压在心头的那个人。一种生活,一种梦。呵,两个并列的短语,别再来指控我这个老太婆脑子里没什么词汇。那是一种关于幸福的短暂期冀——呵呵,现在她要感动得流出口水了——你太软弱,没能抓住。卡蒂,去你奶奶的,可别把这描述往我身上粘。一份你没得到的幸福。放下吧!这个名字里有什么?不管你给她什么名字,这个垂死之人身上都是那股恶臭。没了朱丽叶的罗密欧和没了汉斯的格雷特是我的父母,多美的一对。我的食指如此瘦,以至于死神还不愿把我收去。
我说得越来越模糊了。振作起来。不删掉任何话,就在一卷带子上继续。删掉一段,就等同于说那些没被删掉的有了价值,有了意义。呵。人都有讲述的欲望,对,我捕捉到了,你想要展示一下你的学识,或者你的灵魂。或者你是想幽默一下?好想法。但是人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问问我就知道。但是如果每次都不幸,大部分人都能挺过去。我会给你讲清楚的。不只是因为你现在把手指头拿了出来,为完成今天最重要的任务而身心轻松。你以为如此。你知道我会带给你什么?你猜不到。我可以选择把你烧着。或者一辆小型压路机在你面前翻车怎么样?只是小碰你一下,你不会这么轻松就逃过去。一切都只是为了给你那自己创造的平静单调的生活添加点新的东西,你口中我指引着你过的那种生活。
人都有讲述的需求,如果你够聪明,应该会这么说吧。看吧,这个老不死的也有些知识。八十好几的是年龄,不是我的知识。知识这个词听起来很好听,因为它已经被强调了太多次。不是我很重视这个词,知识,而是健忘让我没法思考,这就是事实,简单的事实。我一直都被这个东西堵着,知识,就像你刚刚被鼻子里的东西堵着一样。不是因为它很重要,而是只要它还在你的鼻子里,你就没法好好过活。
所以让我直说吧。知识,如果它不是个夸大的词汇(又是它!)。知识不是我自己的,而是经过了很多年的耳濡目染,很多年跟一位有识之士的亲密相处。这是我能给他的唯一描述,那个一天天坐在桌子前,坐了很多年的男人;在我身边躺过不知道多少天,不是放屁就是打呼的男人。一个放屁、打呼噜的有识之士,你没法只要一个人的好,而不接受他的坏。不知道多少年前他就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的书,还有这从未真正消散的屁味。为了上帝抛弃了我,因为在那次丑闻以前,他是上帝的人。现在坐在上帝的桌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的)。然后把他知识的很小一部分留给了我。一个生命的遗留。但没有讲述的必要,我可以接你的话说。
学校教的知识就别提了。那种东西也记不了多久。我老到见证了德国人来的时候,他们来保护我们,那时候我才高中毕业。差不多刚到,我在他们把黑色的窗帘拉下来罩住我们的耳朵之前就准备好了。嘿!还有点存货。一个害羞的小鬼牙齿长歪了,问我要不要热可可。看吧,这个老脑袋里还有些好货。不是这个放屁熏臭了书的男人,他是后来在农村里才冒出来的。那杯热可可之后就没了后话,我其实是不是该推他一下?这样热可可就会溢出来。对不起,然后擦擦他的裤子,再然后是接下来一般会发生的事情。我们不是一个班的,但是他数学很好。就让他安静地待在收款机后面吧。可能很久以前就不再是收款机了,而是根拐杖,手推车或者透析仪。不难猜测,他也不年轻了。还是把这个天真害羞的歪牙孩子放到脑子里去吧。“我是不是该把他变成我的眼”?真是种浪漫的叫法。充实我,霍华德。呵,上帝啊。
就像他们说的,没有活下去的理由。除了做你的眼睛,没有别的活下去的理由了,斯威尔。你还没完成第一轮的鼻子清洁运动。快速的返场清理。你那从不离开你的眼睛,任务就是给你支撑。
要是早点有这个会让我平静下来吗?脖子上的眼睛。会不需要拐杖了吗?毫无疑问,这已经帮助了很多人。不管我是多么怀疑。我参与过很多次激烈的讨论,那个时候我尚有活力。(反正是一种跟生命力很像的东西)。需要去参与,去抱怨。当然都没有结果。那个烦人的婆娘,对一切的进步都心存反感,因为那让她的过去看起来破烂不堪。这个想法真深刻。不堪回首。反正我现在是很难再回到那个时候了。
反抗还是一样没用。不情愿承认。某件事情终于让我十分激动,不得不提高声音来反抗。这个铺垫太长,我都忘了自己的思路。重来。我反抗,然后后来对我反抗的东西满意起来。一次又一次。我找不到具体的例子,但并不是说没有。我彻底地逃开,那些事还是照旧,然后过了不久我就开始满意起来。只能说得这么清楚了。这不是说我第一次做的就是错事。只能证明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些事情改变了我,变成了另一个看法不一样的人,有了别的需求。一个我在一开始可能根本不想变成的人,一个当初的我看了会恶心的我。这些想法不是不可能。现在也是一样,我看着现在的自己就没有想吐的感觉吗?这些东西(我说的不只是拐杖),把我改了。
一直反驳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我就永远没法跟自己和解吗?——但我仍然要说,它给了我一点意义,这样说有点过头,跟踪你给我带来了一点改变。尽管老天该开开眼,看看你这没多少活力的样子。
我不是在讲你们为了我创造的那个假象。你们说那是为了我。死让我觉得无趣,一直睡,不问世事。你们不用为了我再创造什么东西。你和你那违法的邻居,帮你解决欲求的那个。我无所谓,我会停止大声打呼噜,不打扰你们。但是我想保持睡觉不看的权利。
尽管不仅仅是她,这个量词总说错的邻居。不,不,我没有在暗示什么。那个总说一把杯子、一块纽扣、一张房子的女孩,那个把量词说错来吸引你的女孩,希望我表达得很清楚。尽管你穿着自己的新鞋,嗒嗒地走在空荡荡的长廊上时,脑子里想的不仅仅是她。
你给了我这个责任。你直白地说,是卡蒂让你对自己的那双破胶鞋不好意思起来。就好像我对你的鞋子多感兴趣似的。就像你这不死的眼睛很担心,一直在衡量是这双漏风的胶鞋好还是嗒嗒的新鞋好。要是真的比的话,我更喜欢你那慵懒的脚步,而不是这双棕色的皮鞋带来的大男子式的步伐。
你带着一只刚挖好的鼻子在走廊拐角处走过的时候心里没有想着她,喜欢你的皮鞋(至少夸了一句)的她。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你的心里只有卡蒂。不是我,不是这个跟踪你的老太婆,她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字。是最初的那个卡蒂,你少年时错过的那个。老太婆的诗意就要用完了。这听起来就像是一首诗的名字,作者是个贫血的男同学。
你仍然没有停下来,不管贫不贫血,继续走过拐角,看向走廊尽头,走出出口,看到了那个身影,带着些光亮,就好像你一直幻想的那样。
你明白……好像你明白什么似的。看看我,这个自以为心如明镜的人,现在被我们之间的联系支配着。你,因为我对你说话,对你讲述,你愿不愿意有个机会来明白我,理解我。大家看过这种情况发生,知道这种执念会出现,但是我没有,我发誓,我之前就发过这个誓。但是我还是开始了。你明白的。你根本就不明白。但是语言,欺骗过我的语言,要求我们这样做。我们要站在对方的角度想问题。放弃羞辱感,向最普通的词汇妥协。
你知道,我看着你在走廊里的脚步,嗒嗒地响,挖着鼻子,走得很慢。要不然就是我拥有超凡的想象力,又极富说服力,否则怎么会在你从教室去办公室短短的一段路上就涌现出这么多念头?我在慢动作的所有细节中都看到了这决定性的事件对你生命的影响。你看到的还充斥着脑海,就让我们来夸张一下,用一种浪漫的说法:你看到了那个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你灵魂的人,看到了她却没有认出她来。
没能认出她来,不是因为她在这些年里,像大家想象的那样,被时间的锯齿无情地咬住、咀嚼,不是说这十五年的时间把她变成了一个只能靠拐杖走路的老太婆,时间这把杀猪刀还没那么锋利。它享受着把刀锋慢慢显露出来,一点点靠近,这种缓慢才是时间的伎俩。划出一道痛苦的纹路,加上一条疲惫的皱纹,让脚踝稍迟缓一点,把吊住乳房的皮筋抽走一条,一步一步,比最善折磨的人都要耐心。所以你可以想象,这个美人在时间十五年的折磨后,会失掉一点饱满,或者在痛苦的暴食之后变得滚圆,双颊皱皱巴巴,头发一扯就断。
而你从没想过的,就是卡蒂,那个有资格叫这个名字的女人,跟你错过时的一模一样。准确点说,是你没有选择抓住她的那个时候。她真的还是一样,甚至比你脑中的图像还要光彩照人。你每天在脑子里擦拭、上色的图像现在被比了下去,承认吧,那些画面现在好像蒙上了灰尘,上了水雾,褪了色。
我放慢了播放速度,享受着这强烈的、浪漫的讽刺,男人一生的念想终于出现在了眼前,而他却没有发现。令人印象深刻,难以置信,差不多比得上刚刚你拿来吓唬学生的恐怖电影。尽管他们不愿意,你还是享受地带着他们看,心里有种施虐般的快感,就像那类电影会引发的一样。
在一个片段后,有个学生提出来的观点是真的吗?是什么来着?有个念头抓住了我,我明白它很重要,重要到我不能再忘记。然后现在就不记得了。这是命运为今天选中的嘲讽吗?重要到没法忘记的事情——然后再也记不起来了?对你而言是卡蒂,对我则是那个忘掉的句子。
该死的命运,不能让它这么轻易跑掉。我的用词。大概有人会以为我是寂寞地坐在这里,不害臊地一直嘟囔,不去想有人在监视我。或者可能就是想着有人在看,而这是唯一能让我显得有点乐趣的东西,毕竟在这个破铁架子里跳康康舞也不太可能。屁股和粪便,只为了让我的听众高兴。在我床边的那个严肃的放屁老头是不会喜欢这些词的。他可以放屁,但是从没听过屁股和粪便这两个词。搞笑的是这就是我记忆里面的他,要不然就是他故意不听,而今天没法拒绝,要不就是他选择快乐地忘却。
闭口不谈。就是它。这就是我刚刚在想的短语。那趁我还记得它,现在就要来描述一番了,我知道这些东西能消失得多快。是一部新一点的电影里的。因为你声称给那些牺牲品看的不光是老电影。又消失了。
我没力气再把脑子里的东西过一遍来找它。刚才还记得,录上了,迷失在自己的脑中。还好,我立刻就意识到了这需要花上一点心思,看到它有在我失眠的夜里躺着品味的价值,在那些我睡不着,却也没有太多精神,没法去看你走在走廊上(那可是最搞笑的部分)的时候。脑子里的东西都在打转,一个新的念头就是一份礼物。一份失眠的魔鬼送来的礼物。
魔鬼,就是它,一份不期而遇的礼物:魔鬼玩的最高明的伎俩,就是向世界证明他不存在。
我有点失望,这真的是这个好男人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他,这个恐怖的恶魔,就想不出更聪明点的点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