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跟着王主事往司膳局正房走时,鞋尖碾过地上的石榴花瓣。
春寒未褪,可后颈却沁出薄汗——张掌事这时候传她,必是冲着那本被她誊抄的账册来的。
她垂眸扫过袖中鼓起的小布包,里面是今早从阿香那里顺来的五钱碎银,指尖轻轻碰了碰,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后手。
“到了。”王主事在朱漆门前停步,推开门的瞬间,沉水香混着蜜饯甜香扑面而来。
苏檀抬眼,就见张掌事端坐在紫檀木案后,月白缎面褙子上绣着缠枝莲,腕间翡翠镯子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她嘴角挂着笑,可眼尾却绷得极紧,像只盯着猎物的猫。
“苏檀,过来。”张掌事指尖敲了敲案上的茶盏,声音甜得发腻。
苏檀立刻屈膝福身,腰弯得极低,发间木簪几乎要垂到地上:“掌事主子唤奴婢,不知有何吩咐?”她余光瞥见案角摆着碟蜜枣,蜜色糖浆在瓷盘里凝成晶亮的壳——和前日小桃在偏殿捡的那碟,是同一种蜜饯。
“听说你最近挺会管闲事?”张掌事忽然倾身,指节重重叩在案上,“阿香那小蹄子的嫁资丢了,你倒比她还上心,又是翻库房又是查账册的?”
苏檀猛地抬头,眼底迅速浮起慌乱:“奴婢不敢!阿香是奴婢的姐妹,她急得吃不下饭,奴婢就帮着找了找......”她从袖中摸出那包碎银,“这是奴婢攒的月钱,要是找不回嫁资,奴婢赔......”
“谁要你的臭钱?”张掌事突然笑了,眼尾细纹里却没有半分温度,“跟我来。”她起身时,裙裾扫过案角,那碟蜜枣“咔嗒”一声歪了,两颗蜜枣骨碌碌滚到苏檀脚边。
苏檀弯腰去捡,指尖触到蜜枣的瞬间,后颈泛起凉意——这蜜枣的核,和前日小桃在偏殿捡到的,形状一模一样。
内室的门帘是深紫色的,绣着百子千孙图,苏檀跟着张掌事跨进去时,门帘上的金线扫过她额头。
屋里没有窗,只点着两盏羊角灯,墙上挂着幅《宫宴图》,画中宫娥捧着玉盘穿梭,她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那个灰衣老嬷嬷——是林嬷嬷。
她喉结动了动,指甲掐进掌心。
“看什么?”张掌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檀慌忙低头,就见画轴下压着叠账册,封皮已经发脆,用朱笔写着“冷宫出入明细(永昌六年)”。
她心跳漏了一拍——永昌六年,正是林嬷嬷被发去冷宫的年份。
“听说你会算账?”张掌事绕到她身侧,指尖划过账册,“帮我看看,这账对不对。”
苏檀颤抖着翻开第一页,墨迹已经晕开,却能看清“三月十五,赏冷宫杂役银五十两”“四月初八,赏炭三十斤”,可翻到后面,她的手指突然顿住——某页右下角写着“支银三百两”,却没有对应的入库记录,连领银人的名字都被涂成了一团黑。
“这......”她抬头时,眼眶已经泛红,“奴婢愚笨,看不懂......”
“看不懂?”张掌事突然掐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林嬷嬷那老东西死得蹊跷,你查她的账;赵掌柜的当铺收了不少宫里的旧物,你也查他的账——当我司膳局是你家开的?”
苏檀疼得倒抽冷气,可心里却突然清明了。
张掌事能查到她查赵掌柜,说明有人在盯着她——可能是王主事,可能是小桃,甚至可能是阿香?
不,阿香的眼神骗不了人。
她盯着张掌事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江南水头,和赵掌柜当铺里那对“贵人寄卖”的镯子,纹路一模一样。
“奴婢真的只是帮阿香......”她吸了吸鼻子,“掌事主子要是嫌奴婢多事,打奴婢两顿就是了......”
“打你?”张掌事突然松开手,从账册里抽出一张纸,“你可知林嬷嬷死前最后见的人是谁?是柳姑。”她盯着苏檀骤然睁大的眼睛,“柳姑当年私通外男被处死,可你猜怎么着?她的宫籍名录,被人改过。”
苏檀的呼吸陡然急促。
前日她翻到的那页名录,被墨汁涂掉的“私通”二字下,难道藏着别的真相?
她摸向袖中,宫籍名录还在,边角被她捏得发皱。
“你以为你聪明?”张掌事逼近她,“裴三皇子的隐月轩最近动静不小,你当我不知道你送了什么东西过去?”她突然笑起来,“可你知道吗?赵掌柜今早被发现在当铺里上吊了,舌头伸得老长......”
“砰!”
内室的门被撞开,小梅跌跌撞撞冲进来,鬓角的花钿歪到耳后:“掌事主子!不好了!赵掌柜......赵掌柜他死了!”
苏檀只觉脊背一僵。
她转头看向张掌事,就见对方从抽屉里摸出封密信,火漆上的“外戚裴氏”印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你以为你在查别人?从你捡那半块镜子开始,你就已经是我的棋子了。”
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苏檀摸向腕间的铜镜,冰凉的触感透过衣袖渗进骨头。
赵掌柜死了,柳姑的秘密,林嬷嬷的旧账,还有这封密信......她突然想起阿香说的“梅干核儿里的账”,或许从一开始,这盘棋就不是她能左右的。
“苏檀。”张掌事的声音像根细针,“明日巳时,去慎刑司领罚。”她挥了挥手,“王主事,送她出去。”
王主事的手搭上苏檀肩膀时,她闻到对方身上有股沉水香——和张掌事屋里的一模一样。
原来王主事早就是张掌事的人了。
她任由对方推着往外走,经过小梅身边时,低声道:“去隐月轩,把赵掌柜的事告诉裴砚。”
小梅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还是重重颔首。
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地上,苏檀望着自己发颤的脚尖,终于明白张掌事为什么要选今天动手——赵掌柜一死,所有线索都断了。
可她袖中还揣着宫籍名录,怀里还藏着誊抄的账页,腕间的铜镜还在发烫。
“苏姐姐!”阿香从偏房跑出来,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你怎么这么久......”
苏檀打断她的话,把红薯塞进她手里:“去司礼监,就说我在张掌事屋里看见了‘外戚裴氏’的密信。”她摸了摸阿香的头,“记住,要找李公公,他欠我个人情。”
阿香的眼睛瞬间红了:“姐姐你......”
“我没事。”苏檀扯出个笑,可喉间却像塞了团棉花,“去罢,赶在酉时前。”
阿香抹了把眼泪,转身往司礼监方向跑。
苏檀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林嬷嬷临死前攥着的半块镜子,想起裴砚给的羊脂玉佩,想起赵掌柜死不瞑目的脸。
她摸出袖中的宫籍名录,对着日光看,被墨汁覆盖的字迹下,隐约能看见“柳氏,原姓裴”几个字。
风掀起她的裙角,苏檀望着远处隐月轩的飞檐,轻声道:“裴砚,该你入局了。”
此时,慎刑司的梆子刚好敲了三下。
苏檀摸了摸发间的木簪,那里面藏着她用炭笔誊抄的账页。
她知道,从今晚开始,这场局只会越来越险,可她是谁?
是能把后宫生存法则算成账本的苏檀,是前世被职场霸凌却能笑着算出对方漏洞的小会计。
赵掌柜的死讯,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