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下一次模拟考试如期而至。
宋亦菲原本还有些忐忑，觉得姐姐会不会赌气不来了，谁知一大早，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姐姐就出现在了校门口，两人隔着一条街，对视一眼，朝着彼此点了点头，她戴上口罩和帽子朝公交车站走去，姐姐则步入了学校。
刚才隔街对视时，她从姐姐的目光里觉出了一股清冷之意。
她知道姐姐还在生气，这在情理之中，她相信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来到县城中学，替姐姐上了一天课，当晚返回学校，并未和姐姐见面。三天后，成绩公布，她排班级第六，相较上次降了一名，问题不大。
周末，她回了一趟家，将成绩单给养父母看了，养父母给了她一笔零花钱，她又偷了养母一副耳环去卖了，再加上平日积攒的零花钱，于下周一中午，利用午休时间来到县城中学，将钱当面交给了姐姐。
“怎么这么多？”姐姐有些惊讶，大钱加小钱，一共五百八十元。
“上次的事，对不起了。”她按住姐姐的手，生怕姐姐又拒绝，“我反省了一个月，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不该一时冲动做那种事。”
“你错在哪了？”姐姐声音冷淡。
“我错在……我错在不该自作主张，不该自作聪明，我以为是对你好，实际是干扰了你的私生活，我根本没权利那么做。”
“嗯。”姐姐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变化。
她不知道自己说到姐姐心坎上没有，但这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既不透露真实意图，又有一定说服力的最好解释了。好现象是，姐姐将钱收起来了。
“姐，我们和好吧。”她朝着姐姐伸出手，语气里带着祈求之意。
“别再犯蠢了。”姐姐没有握她的手，而是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便转身走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到了一丝疼痛，刚才姐姐用了不小的力。
那之后，她在学校内老实了许多，该上课上课，该做作业做作业，晚上也不出去通宵了，她努力克制着心中那团躁动的火焰，逼迫自己在堆积如山的课本中沉沦反复，痛不欲生。那年冬天，临近期末考试时，她终于按捺不住了，觉得再不好好发泄一下，整个人就要爆炸了。她请了一天病假，拉着男朋友去了网吧，一个多月没玩游戏，生疏了许多，连玩两把，都输了。男朋友一直在抱怨，点燃了她的怒火，她将男朋友骂了一顿，男朋友却指责她过去一个月来对他爱答不理，觉得她在戏耍他的感情，觉得自己是备胎。
她将一瓶灌装啤酒砸在了男朋友身上，让其滚蛋。
她不知道那天为何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也许是过去一个月里太过压抑，也许是天气寒冷，也许是来了例假，也许……有太多也许。
而恰恰，就在那天，姐姐来学校找她了。
姐姐在学校里没找到人，开始在校外找，先去了游戏厅，然后来到了网吧，在双人包间内找到了她。这时的她刚将男朋友轰走，包间内弥漫着一股啤酒味。她啪地一声开了一罐新啤酒，仰头灌下一口，啤酒是凉的，天气也是凉的，她的下体正在流血，一口酒下去，全身都在发寒，腹部疼痛加剧，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刺激的舒爽感，还有丝丝缕缕的迷醉感。
“你怎么又逃课了？”姐姐关上包间门，开口说道。
那个“又”字让她浑身难受，如芒刺背。
“我都一个月没上网了，也没逃过课，今天是第一次。”她回头看了眼姐姐，姐姐今天的神情有些不一样，看起来很衰败，头发乱糟糟的，眼球发红，但她沉浸在自己的糟糕情绪里，并未重视这些细节，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突然不想解释了，“说了你也不信，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她灌了两大口啤酒，并点燃了桌上的一支烟，是男友留下的。
“你又抽烟！上次烧了画展，你发过誓，说绝不再抽烟，这才两个月不到，你又食言了。”姐姐踏步上前，将她嘴里的烟抢走，扔在了地上。
连续两个“又”字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讨厌听到这个字眼。
“今天是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抽烟，你爱信不信。”她站起身，推了姐姐一把，捡起地上的烟，重新点燃。这一次，姐姐没有抢，只是默默站在了她身后。
她开了一把游戏，一边喝酒，一边抽烟，一边对着耳麦与玩家对骂。
一把游戏打完，耗时十五分钟，她所在的一方提前投降了，因为她负责的那一路被打崩了。她恼怒地搓着头发，一回头，发现姐姐竟还站在身后。
“姐，今天你就别管我了，我今天心情真的很差，就让我放纵这一天，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逃课，也不会再抽烟喝酒，你要信就信，不信，那我也没办法。”她已经喝了两罐啤酒，酒劲上来了，说话也更直接了。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姐姐开口了，语气低沉，神情落寞。
“啥事？”她又开了一把游戏，耳机里传来队友的呼喊声，她赶紧坐下，摆好键盘，戴上耳机，“来了，来了！这不还没开团嘛，催什么催！”
“我想和你说说上学的事。”姐姐走到了座位前，扯下了她的耳机。耳机线将桌面上的半罐啤酒打翻了，溅湿了她刚买的帆布鞋，她用力跺了一下脚，吐出一句脏话，她不确定这句脏话是对着耳麦说的，还是对姐姐说的。
“不就是考试嘛，我知道还有半年你就高考了，时间紧张得很。放心，高考前三个月，我都不会找你，甚至整个学期，我都可以不找你。”她将那只湿鞋子脱掉，抬起脚搭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当然，钱还是会照给。”
“不是钱的事。”
“现在？”
“我在想，能不能——”
“不是吧，这样搞我？！”
“你说可不可以让你——”
耳麦里的话和姐姐的话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开团就死了，还被队友骂了。她觉得是姐姐让她分了心，一阵心烦意乱，先猛灌了两口啤酒，然后掏出钱包，将里面的钱全部抓出来，转身塞进了姐姐手里。
“姐，求你了，让我清净一小会可以吗？”
她看见姐姐的眉头迅速拧动了两下，神情变得有些凄凉。
“我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就是来管我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人身自由，你让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就今天这一天，我想好好放松一下，连这都不行吗？”
“如果没有我，你自己能行吗？”
“行，肯定行。”她以为是说高二下学期不替考的事。
“你这点钱，对我没用了。”
姐姐将钱放在了桌上，捡起地上的啤酒，走了。
“你倒是把口罩和帽子戴好啊。”
她追出去，用手臂捂着自己的脸，将口罩和帽子递给姐姐。她发现姐姐正在喝那罐啤酒，没伸手去接口罩和帽子。网吧内有人朝这边望来，她赶紧缩回包间，关上了门，将口罩和帽子随手一扔，立刻开启了游戏。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姐姐究竟要说什么事，也许姐姐已经说了，她没听清，事后回想，也完全记不起来。次日，她觉得昨天对待姐姐的态度不对，便利用午休时间去找姐姐道歉。见了面，姐姐却说能理解她，毕竟让她认真上课已经很难了，不让她玩就更痛苦了，而且昨天她喝了不少啤酒，说的话不能完全当真。她问姐姐昨天想说什么事，姐姐表示就是明年考试的事，没别的。
听见姐姐这么说，她才放下心来，但总感觉姐姐的态度转变的有点快。
临走时，姐姐告诫她，目前班级里已经有人在怀疑她了，让她以后不要再来学校，有事可以寄同城快信，约在中间区域见面，也可以打电话，并给了她一个号码，是学校文具店的公用电话，她已经和文具店的老板说好了。
“姐，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语气笃定。
历经昨天的任性后，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不能再辜负姐姐的信任了。她觉得姐姐这是又给了她一次改过的机会。没错，就是“又”，她痛恨这个字眼，但这个字眼确实最适合她，不过这一次，她下定决心要改。
那之后的半年，她老老实实上课，认认真真学习，虽然成绩不佳，但态度良好，也没再上网，没有惹是生非。为了让姐姐专心备考，她没去县城找过姐姐，偶尔会给姐姐寄信，给文具店打电话，姐姐也会给她寄信，给她回电，两人说的都是高考的事，她能从姐姐的语气中觉出那种紧张感，她知道高考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她不拖姐姐的后腿，姐姐才有机会将她拉上去。
六月中旬，盛夏来临，蝉鸣聒噪的午后，她和高考完的姐姐在学校后方的小树林里见了一面，姐姐说考得还行，并告诫她，以后别去学校，也别去家里找，接下来的一年，就老老实实学习，替考时，就坐大巴车到市外待上一天。
她悉数答应，她虽然玩心重，但也知道，接下来的一年，对自己至关重要。
2015年6月24号，那一年的高考成绩公布了。
当天下午，姐姐兴奋地给她打来电话，说考了635分，略低于预期，但也很不错了。她替姐姐感到开心，在电话另外一头兴奋地手舞足蹈，哇哇大叫。
2015年8月25号，姐姐背上行囊去广海市上大学了，广海交通大学，一所985院校，姐姐学的是金融专业。在得知姐姐报考金融时，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银行家，立刻表示了赞同，在电话里说：学了金融就能当银行家了，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梦想是银行家吗？姐姐说记得。
虽然相隔数千里，但两人的交流却变容易了，这时的她和姐姐都有了简易的智能手机，能够相互发消息了。在姐姐的提醒下，她们创建了一个通讯小号，只有彼此一个联系人，在确认周围环境安全后才会登录该小号，先用暗号对接，确认身份后，再用黑话交流，防止被人截图拍照，留下证据。
替考时，姐姐会提前一天从广海市坐火车回来，上了大学后的时间十分充裕，只要请假就会通过，平时上课都可以不用去，所以时间不成问题。
姐姐到来后，她就坐大巴去外市待上一天，有时上网，有时去游戏厅，有时去KTV唱歌。考完试后，她再回学校，基本不和姐姐碰面。
放寒假的时候，由于姐姐的假期比她长，为了能够跟上课程，姐姐主动要求替她上课，她自然求之不得，这样既能解放她，也能让姐姐熟悉高三课程。
她去了临市，天天吃喝玩乐，不分昼夜，快活人生。
姐姐在学校里，帮她上课、复习、写作业、模拟考试。
直到二月底，姐姐才不得不回广海市上大学，这一阶段的考试成绩略有下滑，姐姐表示是上了大学后分心的缘故，所以从四月底开始，姐姐在大学里请了一次长假，直接来帮她上学了，姐姐要让自己尽快进入高考节奏。
她提出想去广海市替姐姐上大学，却被姐姐言辞拒绝了。
“首先，去广海市，有三种交通方式，火车、动车和飞机。动车要转一次，来回三十多个小时，车票两千。飞机快，但太贵，来回要三千。火车来回一次要四十多个小时，车票八百，我一个人来回一次就基本掏空零用钱了。”
“其次，不管是火车、动车，还是飞机，都要身份证购票，我来了，你走了，在时间上是重叠的，只要有人查，就能发现端倪，会留下破绽和证据。”
“最后，你在临市，学校内有什么紧急情况，能迅速回来，不耽误事。”
姐姐解释完这三条后，她才意识到姐姐有多么心细，她朝着姐姐竖起大拇指，表示心服口服。那之后，姐姐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偶尔会觉得姐姐让她做的事不太合理，但也懒得询问，既然姐姐让她做，就一定有道理。
时间终于来到了2016年6月7号，万众瞩目的高考第一天。
那天是个大晴天，她早早去了临市躲起来，姐姐替她参加了考试，其实这时的她就算想自己去考试也做不到了，因为在高二下学期信息采集时，录制的声音、指纹、虹膜等，全都是姐姐的，就只有名字是她自己的。
三天考试顺利结束，姐姐第一时间到临市找到了她。
“这次发挥挺不错的。”姐姐说，“我觉得应该会在640分以上。”
“姐姐你太棒了，我们能上一所大学啦！”她兴奋地搂住姐姐的脖子，在姐姐脸上用力亲了一下。
“虽然我不喜欢提前庆祝，但为了我们即将到来的美好新生活，我们一起干一杯吧。”姐姐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啤酒和零食。
“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她接过姐姐递来的啤酒，啪地一声打开。
姐姐也开了一瓶，两人碰了碰，她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小半罐。
那时是晚上，一轮弯月悬在半空，几颗星星俏皮地眨着眼睛。
她感觉这啤酒的上头速度很快，一瓶尚未喝完，就有点晕乎了。
“这酒……多少度啊？”她拿起易拉罐，观察着上面的酒精度数。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涣散，她身子一歪，倒在了姐姐怀里。
最后一眼，她看见姐姐低头盯着她，面无表情，目光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