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晓雨叫我“邪神大人”时,我正把第三把抗抑郁药当糖豆倒进嘴里。
这个自称牧师的高三女生穿着校服短裙蹲在台阶上,用吸管搅着冰红茶泡饭。
“您的心跳声又吵醒我啦,”她托着腮看我吞药,“像战鼓哦。”
只有我能听见的心跳在耳膜上炸开——咚!咚!咚!
她突然压低声音:“三班那个转学生,今天吃橡皮的样子像不像蟑螂?”
我盯着她草莓香草鸡尾酒杯沿的盐粒。
雾从她脚踝漫上来时,我听见自己说:
“要下雨了,虫族讨厌潮湿。”
她眼睛倏地亮了,像找到同类的流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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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片撞击塑料瓶壁的声音,单调、密集,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哗啦,哗啦。像某种穴居的节肢动物在幽暗的巢穴里焦躁地磨擦着甲壳。我拧开那个白色的小瓶子,标签早就被汗水和无数次摩擦弄得模糊不清,只隐约残留着几个被药房打印机强行烙印上去的、冰冷而权威的黑色字符。瓶口对准掌心,手腕一倾。一小撮颜色、形状各异的化学造物便滚了出来,躺在汗湿的掌纹里。圆的,白的,像微缩的镇静剂炮弹;椭圆的,淡蓝,裹着糖衣的毒;还有小小的胶囊,红黄相间,像某种危险的糖果。
第三把了。今天。或者昨天?时间在我这里常常像劣质的橡皮筋,要么绷得死紧,要么彻底松弛得失去弹性。
无所谓。我把它们拢了拢,像孩子拢起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然后一股脑倒进嘴里。干燥的舌面、上颚瞬间被苦涩、酸涩和各种难以名状的化学味道占领。
不需要水。喉头肌肉熟练地蠕动,收缩,像一台精密的传送带,咕噜一声,那堆坚硬的小东西就滑下了食道,只留下口腔深处一层顽固的、令人作呕的薄膜。
吞咽的动作牵动了耳后的神经,那隐匿在颅骨深处的、只有我能听见的轰鸣,似乎被惊扰了,猛地膨胀开来——咚!咚!咚!沉重、巨大,像远古的巨人用裹着兽皮的巨木,在空荡的山谷里疯狂擂打着自己的胸腔。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视野边缘泛起细碎、闪烁的黑点。
“邪神大人,您的心跳声又吵醒我啦。”
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戏谑。
我眼皮都没抬。能这么叫我的,只有一个人。
言晓雨。她蹲在住院部后门那三级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阶上,像一只暂时收拢了翅膀的、不太合群的鸟。身上还套着那套蓝白相间、洗得有些发灰的高中校服,裙摆短得有些不合时宜,露出两截纤细的、在初春微寒空气里显得有些苍白的腿。她毫不在意地面的脏污,就那么随意地坐着,膝盖抵着胸口。她面前摆着一个医院食堂常见的、边缘磕碰掉漆的不锈钢饭盆。盆里盛着的,是她赖以果腹或者说赖以存在的“圣餐”——半碗冰冷的、颗粒分明的白米饭,被深褐色的冰红茶粗暴地浸泡着,几片切得薄薄的、看不出品种的腌渍柠檬可怜巴巴地浮在表面,像溺毙在诡异沼泽里的昆虫尸体。一根白色的塑料吸管插在这片混沌里,她正用纤细的手指捏着吸管顶端,慢悠悠地搅动着,让冰红茶的液体和米饭颗粒纠缠出更加浑浊、更加令人毫无食欲的漩涡。
“像战鼓哦,”她抬起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弯成两道狡黠的新月,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药瓶上,“隔着两层楼板都咚咚咚的,气势汹汹。看来您今天的‘弹药补给’很充足嘛。”她吸了一口吸管,发出滋溜一声响,那混合了糖精、茶精和淀粉的诡异液体滑入她的喉咙。她咂咂嘴,仿佛在品味什么琼浆玉液。
咚!咚!咚!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那该死的心跳声又在我颅腔内猛地擂了几下,震得我指尖发麻。我攥紧了那个空药瓶,塑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总能精准地捕捉到这声音,仿佛她脑子里也装着一台与我颅骨共鸣的接收器。这感觉糟透了。就像你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隐疾,却被一个路过的、叼着棒棒糖的小鬼头随手一指,嚷嚷得全世界皆知。
“吵到你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下次我找个更远的地方吃‘糖豆’。”我把空药瓶随手揣进病号服宽大的口袋里,金属瓶盖在里面叮当作响。
“别呀,”她笑嘻嘻地摆摆手,吸管搅得更起劲了,“这可是邪神大人降临的圣音,是背景音乐!少了这个,多没氛围。”她放下吸管,忽然把身体往前倾了倾,校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段同样苍白的锁骨。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神秘感,眼睛警惕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紧闭的住院部后门,仿佛那里随时会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喂,邪神大人,”她的气息拂过空气,带着冰红茶廉价的甜腻,“您今天……注意到三班那个新来的转学生了吗?”
我皱眉。三班?转学生?我的社交范围比无菌病房还要干净,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眼前这个神神叨叨的“牧师”。我连自己病房隔壁住的是男是女都搞不清。
“没。”我简短地回答,只想快点结束这毫无营养的对话。那心跳的鼓点还在持续,像催促我逃离的倒计时。
“啧,”她不满地撇撇嘴,随即又兴奋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就那个,头发染得像枯草,走路有点外八字的男生!今天上午自习课,您猜怎么着?”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制造悬念,“我看见他……在啃橡皮!不是咬着玩哦,是真的啃!一口,一口,用后槽牙碾磨,就像……就像……”
她歪着头,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准、最具冲击力的比喻,脸上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恶心的表情,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就像蟑螂在啃墙皮!咯吱…咯吱…您能想象那个声音吗?还有他吞咽橡皮屑的样子……喉结一动一动的……太像了!绝对是虫族!伪装得太差了!低等工兵级别的!”
她说完,猛地吸了一大口冰红茶泡饭,仿佛要用那诡异的液体压惊,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她紧紧盯着我,那双过于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寻求认同的迫切,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对“真相”的笃定。
虫族。又是虫族。这是言晓雨构建其“牧师”职责的基石,是她对抗这个“危险”世界的核心教义。在她的认知里,平静的校园生活之下,潜藏着来自遥远星系的、拟态成人类的硅基虫族。它们潜伏、渗透,伺机而动。而她,作为唯一的“清醒者”和“牧师”,肩负着甄别、监控,并向她认定的“更高存在”——也就是我这个倒霉的“邪神大人”——汇报的重任。至于证据?一个同学啃橡皮的姿势足够有力。
我沉默着。初春傍晚的空气带着湿冷的余韵,天空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视线越过言晓雨单薄的肩头,投向医院后面那片荒芜的小花园。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像向天空祈求的枯手。花坛里只有去年冬天残留的、枯黄的杂草茎秆,在微风里无力地摇晃。一切都灰扑扑的,死气沉沉。
然而,就在这片灰败的底色上,一丝丝、一缕缕乳白色的雾气,正从地面那些潮湿的、无人打理的角落悄然升腾起来。它们起初很淡,像被打翻的牛奶晕染开的水痕,贴着冰冷的水泥地和枯草的根部缓缓爬行。很快,它们变得浓稠起来,无声地汇聚、流淌,像拥有了生命。它们缠绕上老槐树低垂的枝桠,漫过冰冷的水泥台阶,如同冰冷而滑腻的触手,悄然探向言晓雨赤裸的脚踝。
那雾气带着泥土深处腐烂根茎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冰冷地贴上皮肤。言晓雨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发现“虫族”的紧张与兴奋中,用吸管无意识地戳着饭盆里泡得发胀的米粒。冰红茶的褐色液体染脏了不锈钢盆壁。
那心跳声依旧沉重,但频率似乎被这弥漫的湿冷压得慢了一点。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这浓雾里艰难跋涉。一种奇异的、非理性的感知,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掠过我混乱的神经末梢。它并非来自逻辑推导,更像是一种来自身体本能的、对潮湿空气的古老回应,混杂着言晓雨刚才描述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以及她眼中那份对“虫族”深信不疑的恐惧。
我看着那雾气贪婪地舔舐着她纤细的脚踝,像白色的水蛭找到了温床。然后,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一个句子,带着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预言般的冰冷腔调,滑了出来:
“要下雨了。”声音干涩,却奇异地穿透了雾气。
言晓雨猛地抬起头,吸管的搅动戛然而止,粘稠的米粒粘在吸管壁上。
我顿了顿,视线从她脚踝的雾气移开,落到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那上面还沾着一点冰红茶的褐色糖渍。
“虫族,”我清晰地吐出后面半句,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自然法则,“讨厌潮湿。”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那缓慢、沉重的心跳声还在顽固地持续:咚…咚…咚…
言晓雨脸上的表情,在短短一秒钟内经历了剧烈的坍缩和重塑。那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发现“证据”的激动、对“虫族”的恐惧……如同被橡皮擦粗暴抹去的铅笔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巨大的惊喜!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和神经质警觉的大眼睛,此刻像两颗被骤然擦亮的黑曜石,迸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崇拜,没有敬畏,只有一种……一种终于、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同类的、近乎狂喜的确认!
她甚至忘了手里的饭盆,猛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搅动了脚边的雾气。冰红茶泡饭在盆里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褐色的液体,落在她白色的短袜上。
“您知道!”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破音,在寂静的后院显得格外突兀,“您果然知道!我就知道!您和他们不一样!您才是……”她似乎想说出那个更神圣的称呼,但最终还是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只是像个终于找到组织的地下党,又像一只确认了安全庇护所的流浪猫,眼睛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此刻的形象烙印进灵魂深处。“潮湿!对!它们讨厌水!讨厌下雨!湿气会让它们的关节生锈!分泌黏液!行动迟缓!低等工兵尤其明显!”她语速飞快,几乎是抢着把我的话接下去,用她自己构建的、充满科幻恐怖色彩的“虫族生态学”加以注解。
雾气越来越浓了。它们从地面升腾,渐渐漫过了她的膝盖,像给她套上了一层流动的、乳白色的裙裾。冰冷的水汽包裹着她,也包裹着我。她站在雾里,校服裙摆被浸湿,贴在腿上,小小的身影在浓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穿透了白色的屏障,像黑暗海面上的灯塔,固执地锁定着我。
那巨大的心跳声,仿佛也被这潮湿粘稠的空气包裹、拖拽,变得更加沉闷,更加缓慢。咚……咚……咚……像一颗在泥沼中艰难搏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深沉的疲惫和眩晕。视野里,言晓雨亮得灼人的目光,和周围缓慢蠕动的浓雾,开始旋转、扭曲。她的身影在雾中晃动、拉长,仿佛随时会溶解在这片乳白色的混沌里。
“牧师……”我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她没听清,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沉浸在她所确认的“神谕”带来的巨大安全感里。她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什么圣物一样,从她那个印着卡通猫图案、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玻璃杯。不是医院食堂那种粗笨的搪瓷缸,也不是一次性纸杯。是一个造型纤细优雅的高脚杯,杯壁很薄,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流转着脆弱的光泽。杯底残留着一点点粉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杯沿内侧,沾着一圈细密的、晶莹的白色颗粒——是盐。
香草草莓蛋清酒。她昨晚的“圣血”。
她宝贝似的用校服袖子擦了擦杯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献宝似的朝我举了举,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笑容,仿佛刚才那句关于虫族和潮湿的对话,就是一场最完美的弥撒。
“邪神大人,”她的声音在雾气里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般的温柔,“您的心跳……听起来有点累了。要不要……也来点‘安魂曲’?”她晃了晃那个残留着粉色酒液的空杯,杯沿的盐粒在雾气的折射下,闪烁着微弱的、诡异的光芒。
咚……
那沉重的心跳,像最后的钟摆,在我颅腔深处,拖着一个无比漫长的尾音,然后……骤然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浓雾吞没。视野彻底暗了下去。只有言晓雨捧着空酒杯的身影,和那双亮得让人心慌的眼睛,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印在视网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