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铜匦童谶

茶盏中最后一点温热的残茶滑入喉间,驱散了洛水河畔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则天门广场上人潮渐散,只余下金吾卫持戟巡逻的沉重脚步声在空旷的石板地上回荡。狄怀英早已离去,留下那句“此案虽结,神都暗流未息”的警语,以及萨保的异状都沉甸甸地压在裴姝心头。她望向窗外,暮色四合,朱雀大街两侧的灯笼次第点亮,勾勒出这座帝国心脏的轮廓,繁华之下,阴影仿佛更深了。

“喂,发什么呆?”武玥屈指敲了敲桌面,琥珀色的眸子在灯下闪着锐利的光,“狄公的话听听就罢了,案子破了,就该庆祝!老板,再来两碗馎饦,多加羊肉!”她兴致勃勃,显然已将方才广场上瞥见的那点异样——人群中一闪而逝的、疑似萨保那枚独特的琥珀耳环——抛诸脑后,只当是连日查案累花了眼。

裴姝无奈地收回目光,刚要说话,茶楼楼梯处却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低吼。几个身着青黑色公服的差役冲了上来,领头的小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目光在茶客中慌乱扫视,最终死死钉在了裴姝和武玥身上。

“裴……裴司籍!武……武娘子!”小吏几乎是扑到桌前,声音带着哭腔,“出……出大事了!告密院……铜匦……铜匦里……死人!是……是死人啊!”

“什么?!”武玥猛地站起,带翻了凳子。裴姝瞳孔一缩,手中的茶盏无声地放回桌面,指尖冰凉。

“哪个铜匦?何时发现?”她的声音冷静得与周遭的惊惶格格不入。

“申……申时一刻,清理铜匦的杂役……在……在东边的那个铜匦里发现的……天爷啊,太惨了……”小吏语无伦次,浑身筛糠似的抖。

告密院,铜匦台。夜色如墨,唯有此处灯火通明,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笼罩。高大的铜匦分列四方,象征着圣神皇帝广开言路、通达民情的“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此刻,东面的“伸冤”匦前,围满了面色惨白的官吏和差役,个个噤若寒蝉。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铜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铜匦下方的投书口,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砸落在青石板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污迹。

“让开!”武玥一声厉喝,拨开挡路的人群,裴姝紧随其后。金吾卫已经封锁了现场,火把的光跳跃着,将铜匦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

负责此处的侍御史面色铁青,强作镇定,声音却发颤:“裴大人,武娘子……实在……实在不敢擅动。这……这铜匦乃圣人所设,非奉旨或御史、中书舍人、金吾卫三方在场,不得擅启……”

“里面是人命!还是被塞进去的死人!”武玥怒极反笑,指着那不断滴落的血水,“等你们走完那些狗屁倒灶的章程,黄花菜都凉了!金吾卫的人呢?给我把锁砸开!”

几个金吾卫士卒面面相觑,看向为首的队正。那队正是个中年汉子,脸上刀疤狰狞,此刻也皱紧了眉头,显然也知事态紧急,但规矩森严。

裴姝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住了周围的嘈杂:“侍御史,金吾卫队正。铜匦投书口有血迹渗出,且气味异常,已可断定内藏尸身。依《厩库律疏议》,凡见非常之物或闻异响异气,疑有奸盗死伤者,邻保里正、公人皆须立即查验,以防湮灭证据。此乃‘见知即举’之责。铜匦虽重,然此刻它首先是一个匿尸的容器,更是凶案的第一现场。延误开启,导致证据毁坏,责任谁担?”

她的话条理分明,引经据典,侍御史和队正脸色变幻,最终那刀疤队正一咬牙,喝道:“砸!天塌下来老子顶着!取斧来!”

沉重的铜锁在利斧劈砍下应声而落。当两名金吾卫合力拉开那扇沉重的铜门时,一股更加浓烈、令人几欲昏厥的恶臭猛地冲了出来,伴随着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白气。

火把的光迫不及待地涌入那狭窄、幽深的铜匦内部。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裸的、沾满血污和秽物的脚,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向上蜷缩着。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是同样赤裸、布满青紫色尸斑和深可见骨伤痕的腿部、躯干……直到脖颈处。

脖颈以上,空无一物。

这只是一具被强行塞入铜匦的、无头的女尸躯干!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尸体蜷缩的腹部位置,并非空荡,而是塞着一团血肉模糊、难以分辨的东西,上面覆盖着一张粗糙的黄麻纸。纸上,用鲜血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迹,那血尚未完全凝固,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冤魂索命来,肢解无头偶!”

“呕……”当场便有数名差役和年轻官吏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侍御史面无人色,连退数步,几乎瘫软。即便是见惯血腥的武玥,胃里也一阵翻腾,强行压下那股恶心感。

裴姝却仿佛屏蔽了所有感官冲击,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恶臭与血腥,牢牢锁定在那具尸体和血书上。她示意金吾卫将尸体小心移出铜匦。当冰冷的、僵硬的躯干被平放在铺开的草席上时,裴姝已戴上特制的鱼鳔手套,蹲下身去。

“死亡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躯干被利器肢解,手法……极其粗糙,断口撕裂严重,非专业屠夫或刽子手所为,更像是泄愤或……仪式感。”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指尖在冰冷的皮肤上划过,检查着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多处生前瘀伤及抵抗伤,有捆绑痕迹。下体……有严重撕裂伤和异物侵入痕迹,凶手极度残忍。”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团塞在腹腔里的东西上。用银镊子小心拨开,是几块被切割下来的、同样血肉模糊的内脏碎块。而在这些碎块下方,压着一块染血的、约巴掌大小的木牌。木牌边缘粗糙,像是随手从什么地方劈下来的,上面刻着一个简陋却透着诡异气息的符号——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芒星,星内填充着凌乱的线条,像混乱的星图,又像某种原始的诅咒。

“血书童谣……肢解藏尸……五芒星符……”武玥盯着那符号,眉头紧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他娘的不是伸冤,是赤裸裸的挑衅!向朝廷,向圣人!”

裴姝没有立刻回应,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尸体躯干上几处细微的、似乎被刻意划开的皮肤吸引了。她凑得更近,用细小的银针轻轻拨开翻卷的皮肉边缘,仔细审视着皮下组织暴露的肌理走向。

“不对……”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这些伤口……看似杂乱无章,但深度的变化和切割的方向……有规律。”她站起身,目光投向深邃的、缀满星辰的夜空,又迅速落回尸体上,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形的丈量和比对。

“武玥,”裴姝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急促,“去取洛阳城的星图!要最全的,标注所有主要宫观、官署、城门位置的星野分野图!快!”

武玥一愣:“星图?现在?”

“现在!”裴姝斩钉截铁,她的视线死死锁住尸体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手指无意识地在虚空中勾勒着线条,语速飞快,“这些伤口的布局和深浅变化……不是泄愤!它们在模仿!模仿一个星官的位置!一个……被刻意扭曲、亵渎的紫微垣!而尸体被塞进象征‘伸冤’的东匦……”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尸体心口位置一处最深、最长的划痕上,那划痕的走向,在裴姝脑海中精准地指向了洛阳城中一个至高无上的坐标点。

“凶手在用尸体和血书……布一个指向皇宫的死亡星图!”裴姝抬起头,眼中寒芒爆射,“这具无头女尸的胸腔,正对着的,就是天枢子午线的延伸方向!这童谣索的命,恐怕远不止一个!”

武玥倒抽一口凉气,顺着裴姝的目光望向皇城方向,只觉那巍峨的宫阙在夜色中仿佛化作了一头沉默的巨兽,阴影幢幢。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低沉而陌生的男声突兀地在人群外围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星野分野,紫微定位……裴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无头之尸指向的‘荧惑’,又在何处?”

裴姝和武玥霍然转头,只见金吾卫人群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着深青色常服、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他面容俊朗,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整个人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利刃,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裴姝身上。

他微微颔首,自报家门:“在下秦朗,奉大理寺丞之命,协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