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城的暮色浸泡在铁腥味里。
陈九章蜷缩在藏墨轩飞檐投下的三角阴影中，青布长衫下摆凝着暗红血痂般的泥浆。
这是他在鬼市西街摆摊的第七十九天，摊位前青铜器赝品表面的铜绿，在血色残阳里泛着脏器般的油光。
戌时三刻，第一滴雨砸在桐油布上的声响异常粘稠。
他抬头望去，天际翻滚的云层宛如剖开的胆囊，正渗出带着金属反光的绛色液体。
对面「浮生茶寮」的招幡在雨中蜷曲，烹煮云雾茶的陶壶突然炸裂——那些本该碧绿的茶叶，此刻在雨水中舒展成无数扭动的透明触须。
“这雨...不对劲。”
陈九章抹去溅到唇边的雨水，舌尖尝到类似铁锈与海藻混合的腥咸。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皮囊，里面仅剩的三枚铜钱清晨换了半块掺着麸皮的炊饼。
胃袋抽搐的疼痛让他想起父亲失踪前最后的叮嘱：「九章，龙渊城的雨若染铜锈色，定要闭门不出」。
摊位角落的西周簋突然发出蜂鸣。
这尊缺了左耳的青铜器是他三天前从黑蛟滩淘来的，簋腹的饕餮纹在雨中泛起诡异幽光。
陈九章用袖口擦拭铭文拓片时，发现那些阴刻线条竟在缓缓蠕动——本该是铸造痕迹的沟壑里，无数发丝粗细的黑须正随着雨势起伏。
“小哥，这簋器...作价几何？”
沙哑的询问声在陈九章耳边幽幽传来。
陈九章猛然转身，蓑衣客的斗笠边缘滴落着胶状液体，露出青灰色下颌上鳞片状的纹路。
那人枯枝般的手指叩击簋沿，裂纹中渗出的沥青状黏液，竟在桐油布上汇成《连山易》的遁卦图案。
“此乃西周真品，作价...”陈九章喉头突然发紧。
簋内壁不知何时浮现出飞白体字迹，那笔锋转折处的颤痕与父亲陈守墨的笔记如出一辙——「九章速离龙渊」。
雷鸣裹着腥风掀飞蓑衣客的斗笠。
陈九章瞳孔剧烈收缩：对方后颈皮肤裂开七道肉缝，透明触须如初生海葵般舒展，每条触须末端都嵌着颗转动的眼球。
那些瞳孔里映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正在坍缩的星云与沸腾的青铜熔液。
“禹鼎...钥匙在...”
怪物喉间挤出破碎的音节，十二条腕足从蓑衣下暴起。
陈九章抄起簋器砸向对方，青铜与血肉碰撞竟发出编钟般的嗡鸣。
飞溅的黑色血液落在他手腕，皮肤立即灼烧出《洛书》点阵图——那些灼痕深处，细小的鳞片正刺破真皮层。
剧痛让陈九章踉跄后退，脚跟撞翻了盛着五铢钱的陶罐。
古币滚入血雨中，每枚钱孔都钻出蚯蚓状的灰白生物。
他这才惊觉，整条鬼市西街的摊位都在渗出沥青黏液，那些号称前朝古玉的赝品，此刻正在雨水中孵化出复眼与口器。
“戌时三刻，百鬼夜行！”
清喝声破空而至，三道缠着辰州符的锁链绞住怪物躯干。
玄衣女子踏着屋檐跃下，腰间青铜傩面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她并指划过眉心，朱砂符咒化作火凤穿透怪物体内，那具躯壳顿时坍缩成满地蠕动的甲骨文残片。
“玄黄司办案，生人退避！”
女子甩出刻着「傩部廿七」的铁牌，陈九章瞥见牌面饕餮纹正在吞食血迹。
她突然掐住他下巴，指尖按在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你饮过黑蛟滩的孢茶？瞳孔都生出逆鳞了。”
陈九章这才发现，雨幕中所有水洼都映不出自己的倒影。
腕间《洛书》灼痕突然发烫，恍惚间他看见龙渊城十二座钟楼化作青铜巨足，正缓缓踏入沸腾的云海深渊。
“带上这个，子时到蛟宫码头。”女子将半块龟甲塞进他掌心，裂纹恰好补全了父亲笔记缺失的段落，“陈守墨三年前就该死了，现在缠着他的...可不是什么阳间东西。”
残雨忽化作倾盆血瀑，陈九章再睁眼时，摊位前只余腥臭黏液与满地狼藉。
他颤抖着抚摸青铜簋，内侧铭文不知何时变成了父亲的笔迹：
「九章，莫信十二地支轮盘」
血雨中的鬼市正在异变。
卖赝剑的老头脖颈裂开鳃状结构，正贪婪舔舐着瓦当滴落的黏液；胭脂铺老板娘撕开人皮，露出布满吸盘的章鱼躯干；那些游荡的买客瞳孔扩散成漆黑圆点，关节反转着爬向玄黄司女子消失的方向。
陈九章将龟甲贴近簋器，两者共鸣震得他齿根发酸。缺失的文字在脑海浮现：
「申时三刻，往生客栈，携簋叩门」
怀中的青铜簋突然发烫，饕餮纹化作活物钻入掌心。
剧痛中无数画面涌入意识——父亲在青铜鼎阵中割破手腕，将某种散发星辉的液体注入地脉；十二座钟楼底部伸出青铜根系，缠绕着沉睡的巨龙骸骨；最后定格在某座倒悬的蛟宫，父亲被锁链贯穿琵琶骨，背后悬浮着长满戏曲脸谱的肉瘤。
“咳咳...”
陈九章跪地干呕，吐出的却是带着鳞片的血块。他撕开衣襟，发现心口浮现出青铜罗盘纹路，子时方位亮着微光。
雨幕彼端传来编钟轰鸣，龙渊城主城楼的日晷突然逆时针疯转，晷针在青石板上刮出耀眼的火花。
“咚——”
戌时的更鼓竟提前六刻敲响。
陈九章抱紧青铜簋冲向暗巷，身后传来瓦片崩裂的巨响。
回头刹那，他看见藏墨轩的琉璃穹顶被巨型触手掀翻，瓦当间垂落无数挂着铜铃的肠状器官，正在血雨中奏响《安魂曲》的变调。
暗巷尽头的砖墙渗出青苔，陈九章按龟甲指示以簋器叩击三长两短。
墙面突然软化如胃囊，将他吞入腥热的甬道。
滑行中，青铜簋的饕餮纹路亮起幽光，照出肉壁表面密密麻麻的青铜铭文——皆是历代失踪者的名讳。
坠地时，腐海气息扑面而来。
陈九章撑起身子，眼前是座倒悬的青铜宫殿，梁柱间缠绕着散发荧光的巨型海葵。
廊柱下的阴影里，数十个戴傩面的人形生物正在分食某种长着人脸的鱼类，鲜血在地面汇成河图洛书的图案。
“陈家人？”
沙哑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九章抬头，看见藻井间垂下半截腐烂的躯体——那分明是父亲的面容，脖颈以下却与章鱼触手融合。怪物抛下枚青铜钥匙，砸在地面发出编钟般的哀鸣：
“带着禹鼎之钥去星轨迷宫...趁十二地支轮盘未察觉...”
陈九章接住钥匙的瞬间，整座宫殿剧烈震颤。
倒悬的青铜灯盏纷纷坠落，砸出深坑里爬出无数刻着甲骨文的骷髅。他转身狂奔，背后传来父亲躯壳崩解的脆响，以及那句混着血沫的嘶吼：
“别让龙渊城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