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的名字

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宿舍的暖气片嗡嗡作响,像台老式放映机在墙边卡着胶片。

窗玻璃上凝着的冰花在晨光里显出棱角,陆晨用美工刀裁开柯达胶卷包装。

铝箔纸在台灯下泛出的冷光让他想起晋江老宅天井里那口青瓷缸。03初重生醒来的那个清晨,水面也浮着这般破碎的光斑。

“田老师说这片子你非拍不可?”

上铺的路洋突然探出头,发梢还粘着昨夜帮人改剧本时沾上的修正液。

他盯着陆晨手里分镜稿上密密麻麻的福建土楼速写,圆珠笔痕迹在宣纸上晕开墨点,像极了他们研一时在永定采风见过的雨后土墙。

“《你的名字》文艺片?”

路洋伸出脚丫子勾起床头的《中国电影报》,陈凯歌《无极》的巨幅照片正霸占着头版。

“现在煤老板们可只认这个。”

路洋抖了抖报纸,投资方名单上某钢铁集团的logo刺得人眼疼。

陆晨把尼康F3相机塞进背包时,金属机身硌在肋骨处的钝痛异常清晰。

这具年轻躯体尚未被前世常年扛摄影机的肩周炎折磨,但记忆里2019年自己在金鸡电影节咳出的血丝,此刻仿佛又涌上了喉头。

陆晨下意识摸了摸左胸口袋,那里除了学生证,还藏着张被体温焐热的支票。

昨日《新京报》娱乐版角落,《无极》剧组举办了盛大的首映礼。

“不是文艺片。”

陆晨拽开抽屉,老弟寄来的晋江鞋服协会的铜质徽章压着口袋刚拿出的支票单。

父亲上周送来的三百万还带着特有的晋江海腥味墨迹,那是他被迫承诺“拍完,没成功就回福建接手鞋厂”的严肃语气。

虽然,陆晨并不缺这笔钱,但他不想逆父亲心意。

“是给资本家看的梦想企划书。”

陆晨用拇指蹭了蹭徽章上“晋江国际鞋服协会”的阴刻字,03年重生后他特意怂恿大伯和父亲搞的这个组织,如今已是福建和泉州大小赛事的固定赞助商。

路洋突然鲤鱼打挺坐起来,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兄弟精神和身体上支持你,”

他摸出半包中南海扔过来,“资金找到了没?”

烟盒上“拍摄许可证”四个手写字墨迹未干,是昨天他们帮表演系拍的作业道具。

“呵呵。”陆晨突然笑起来,这个神似年轻黎明的福建人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

“等你的武侠片开拍,我给你投资。”

他故意用晋江腔把“武侠”说成“哇嘎”,手指在空气里画了个框;就像前世在横店片场,他给路洋的《绣春刀》拍宣传照时的构图。

“啧啧啧,有志气;小爷等着陆总慷慨解囊。”

路洋一半鄙视一半调侃,那怪腻小表情,就像川剧变脸。

中关村电子城的二手显示器亮起时,雪花点在屏幕上炸开成银河。

陆晨调出昨夜偷拍的素材:北电表演系教室窗边,穿白色羽绒服的少女正蹲在道具箱旁呵气暖手。

监控般的夜视镜头里,少女标志的驼峰,与前世2018年巴黎时装周上刘艺菲掌心的面容严丝合缝。

“咔嗒。”陆晨扣上镜头盖,取景器边缘的福州漆器纹路已磨得发亮。窗外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像无数未冲洗的胶片从天而降。

“走啦,等我拉到中影入伙就开拍;等着叫义父吧,哈哈。”陆晨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摸出手机,通讯录里“田壮壮”下面的新联系人赫然显示着“韩三平”。

昨天导师牵线时,中影未来掌门人对他剧本里“用土楼环形结构隐喻时空轮回”的设定挑了挑眉。

手机短信突然跳出邮件提醒,发件人邮箱后缀带着华谊兄弟的公司域名。

雪越下越大了,陆晨把分镜稿塞进印着“晋江××鞋业”的公文包时,一张照片从夹层滑落。

那是陆晨用哈苏相机拍的北电清晨,晨雾中跑步去教室的刘艺菲,模糊的树影恰好组成了剪影。

………

中影集团的暖气开得太足,陆晨松了松晋江商会年终答谢会上买的金利来领带。

会议室墙上的电子钟显示10:30,《无极》的预告片正从走廊尽头的放映室传来隐约鼓点声。

“陆导年轻有为啊。”制片部刘总摩挲着青瓷茶杯,杯底“中影2004年度先进”的红字在茶渍里若隐若现。

他第三次翻动企划书时,纸张在实木会议桌上刮出细响,“投资新人三百万人民币拍穿越题材。”

眼角瞥向韩三平早上批的条子,喉结动了动,“现在观众更认《十面埋伏》和《无极》这种大场面。”

陆晨的剧本和分镜手稿静静躺在会议桌上,黑莓机身反射着吊顶水晶灯的光斑。

“刘总看过这个吗?”

陆晨推过去一张柯达相纸,照片里福建土楼的环形走廊被拍成莫比乌斯环,廊柱间隐约有个穿白裙的剪影。

“这是...?”

“概念图。”陆晨用钢笔尖轻点剪影心脏位置,“美术组在永定取的景。”

钢笔是父亲送的万宝龙,笔帽上刻着“晋江国际马拉松协会2004。”

刘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茶水溅在韩三平手写的批条上,晕开了“酌情支持”的“酌”字。

窗外传来卡车卸货的闷响,那是中影刚从北影厂送来的1000个《无极》的拷贝盘。

“宣发费我们可以再议。”陆晨翻开预算表最后一页。

“我个人追加两百万,只要拷贝不少于五百个。”

他故意把“两”念成福州话的“俩”,这是暑假陪父亲宴请泉州商会时学来的谈判技巧。

走廊突然传来高跟鞋声,秘书端着咖啡进来时,陆晨注意到她胸牌挂着“《无极》项目组”。

咖啡勺碰在杯沿的脆响中,刘总终于把企划书合上,封面烫金的“你的名字”四个字在暖气里微微卷边。

“八个点。”刘总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中影要抽票房的八个点,这已经是看在北影面子上了。”

陆晨的钢笔在预算表“演员片酬”栏顿了顿。

写着“刘艺菲:30万(暂定)”,是2005年她拍《神雕侠侣》片酬的三倍。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他想起昨天在北电图书馆查到的资料:突然想到华谊兄弟明年开始,准备签下刘艺菲的片约。

“成交。”

陆晨拧上钢笔帽时,金属螺纹发出类似相机镜头锁紧的声响,他从包里取出盖着“晨茜影业”公章。

刘总挑眉看着公章文件上“晨茜影业”的鲜红印章,突然想起上周韩三平闲聊时提过。

福建有个做外贸和运动服饰的陆家,去年突然收购了好几家公司。组成了集团,是福建很有影响力的企业;准备投资影视作品植入广告。

………

北电导演系教研室的暖气片漏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个问号形状的水痕。

陆晨盯着这个水渍,想起三天前在中影会议室刘总比划的“八个点”。

他掏出尼康F3,对着水渍拍了张宝丽来,相纸显影时泛起的青灰色,像极了父亲鞋厂里堆积的硫化橡胶。

“老陆!”

路洋推门进来,军大衣肩头还沾着北影厂带来的雪粒子。

他甩过来一沓装订整齐的名单,封面上烫金的《你的名字》剧组人员表在阳光下闪着光。

“摄影组我给你挖来了曹郁的师弟,灯光是《孔雀》剧组跳槽的,场记...”

陆晨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女主角“栏目下,路洋用红笔标注着:红星屋经纪公司已读邮件(自动回复)。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表演系王劲松主任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还提着两杯星巴克。

“小陆啊,快尝尝,刚磨的蓝山。”

王主任笑呵呵地把咖啡放在桌上,自己的保温杯底“北电建校55周年纪念”的钢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王老师轻轻地翻开一叠学生档案,最上面是02级表演系朱亚文和罗晋的简历,照片里的年轻人眼神清澈,与陆晨前世在《红高粱》片段见过的疲惫模样判若两人。

“你这个项目好啊,很适合这些快毕业的学生!”王主任搓着手,眼角笑出几道褶子。

“02级这批孩子基本功都扎实,特别是朱亚文和罗晋,台词功底那叫一个好啊。刘艺菲那边,要不要我帮忙牵个线?她班主任是我。”

路洋在走廊里进门而入,走到陆晨身边,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刚收到的短信。

【红星屋回复:刘小姐下周一下午3点可试镜】。

这个数字组合让他想起重生前拍过的最后一部电影;2014年刘艺菲在《露水红颜》里摔碎的那块表,永远停在14:09。

………

表导楼209教室的监控摄像头被路洋细心地调转了方向。

陆晨调整着三脚架上的阿莱摄影机,镜头焦点对准教室中央那把崭新的椅子,这是王主任特意从道具间搬来的“试镜专用椅”。

14:15,走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王主任亲自推开门,脸上堆满笑容。

“小陆啊,我把艺菲带来了。”

他侧身让出通道,还不忘补充道:“这孩子听说要试你的戏,特意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

刘艺菲站在门口,白色羽绒服兜帽边缘的貉子毛沾着雪花。

她没按公司要求的浓妆,左脸颊有颗若隐若现的小痣,这在后世所有修图作品里都被P掉了。

“陆导好。”声音比陆晨前世在杜比剧院听到的更清透。

她手里攥着本《电影艺术》,2003年第4期,那期正好有田壮壮点评《德拉姆》的文章。

当陆晨注意到杂志里露出便签纸一角时,瞳孔微缩:那是他三天前夹在试镜邀请函里的宝丽来照片,拍的是福建土楼天井里一株野生白茶花。

王主任识趣地退到一旁,轻声对路洋说:“我去看看朱亚文到了没有,这孩子听说要试镜,激动得一宿没睡。”

………

试镜房里,刘艺菲推门而入时,表导楼209教室的光线正好。冬日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白色羽绒服上投下斑马纹般的光影。

陆晨坐在监视器后,看着这个日后会被媒体称为“天仙”的少女径直走向试镜椅,脚步轻盈得像只穿过林间积雪的小鹿。

“各位老师好,我是02级刘艺菲。”

她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耳边的碎发轻轻晃动。陆晨注意到她没戴耳饰,左耳垂上有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这在他前世的摄影集里被修图师抹去了十七次。

中影派来的制片主任老张凑过来:“这丫头比资料上还上镜。”

他手里的评估表上,王金花推荐来的,“白雪”的名字后面已经画了三个五角星。

陆晨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评分表往怀里收了收,那上面写着“台词:镜头感:S”。

“请试读第三场戏。”场记递上剧本。

刘艺菲接过时,陆晨看见她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当下流行的法式美甲;这让他想起重生前在某颁奖礼后台,她也是这样素着手给粉丝签名。

“【独白】土楼的瓦当又响了...”

她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深潭里投进一颗石子。读到“阿妈说客家人的魂都住在瓦片里”时,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意。

陆晨的钢笔在评分表“情感层次”栏划了道波浪线,这段台词是他照着前世刘艺菲在《花木兰》里的哭戏改的。

“咔!”田壮壮突然喊停。

老爷子从评审席起身,花白的眉毛下眼睛亮得惊人:“丫头,你提前看过剧本?”

教室里瞬间安静,路洋手里的圆珠笔“啪嗒”掉在地上。

刘艺菲眨了眨眼,羽绒服袖口露出半截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红痕,是神雕拍打戏时吊威亚留下的。

“没有。”她把剧本翻到扉页,“但这里写着'福建永定土楼'。”

手指点在取景地标注上,“我以前拍完戏,去那边旅游看过类似的建筑。”

陆晨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他当然知道这是谎话。

取景地信息是他今早才让场记手写补上的,监视器里,刘艺菲无意识摩挲着剧本边缘,这个动作和她十年后在《梦华录》发布会上一模一样。

“即兴表演。”田壮壮突然抽走剧本。

“假设你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房间,只有窗外的土楼能确定位置。”老爷子冲陆晨眨眨眼,这是北电经典的“笼中鸟”测试。

刘艺菲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那双杏眼里已经盛满警惕。

她先是蜷起手指碰了碰地板,然后扯开衣领看了眼内侧,最后踉跄着扑到窗前。

当她的指尖触到并不存在的玻璃时,陆晨看见她右手小指微微抽搐,这是人在极度恐慌时才会出现的神经性反应。

“好!”田壮壮拍桌子的声音惊飞了窗外麻雀。

老爷子转头对陆晨比口型:“还是有点灵气,就是基础不扎实。”

试镜结束已是日暮,刘艺菲穿羽绒服时,陆晨注意到她内搭的T恤上印着“hellokit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