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元年,龙舟载着天子的鎏金冠冕驶入通济渠。杨月立于船头,望着两岸新栽的柳树在风中摇曳,腰间的鱼符随船身晃动,映着粼粼波光。自他领了都水监一职主持运河开凿,已三月未归家,此刻却无半分治水能臣的畅快。
“大人,泗水县丞求见。”小厮掀开帘帐,烛火将人影投在绢制屏风上,晃成一团模糊的金箔。来人踏入舱内时,袖中滚出个锦盒,打开竟是十枚累丝金锭,在案几上堆成小巧的金山。“卑职听闻大人爱品茗,这是徽洲新贡的明前龙井,特备了些……”县丞话音未落,两名绿衫女子已莲步轻移至杨月身侧,鬓间金步摇扫过他手背,带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粉气。
杨月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釉色温润如少女肌肤。他想起上月朝堂之上,陛下挥袖指点舆图:“自洛阳至余杭,此渠若成,朕可纵览江南春色,百姓亦得漕运之便。”天子眼中的光与眼前金锭交相辉映,他听见自己说:“陛下仁德,此河必成万世之功。”
三日后,泗水县丞领了督造徐州段的差事。消息传到工地上时,李石正用破布裹住磨出血泡的手掌。他望着新征来的民夫,有的还穿着孝服,有的裤腿上沾着未干的泥沼——那是从洪灾过后的沛县强征来的青壮。“每人每日三斤粟米。”监工的皮鞭甩在柳树上,惊起一群昏鸦,“敢偷懒的,就去喂运河的鱼虾!”
可粟米从未足额发过。当李石第无数次摸到空瘪的米袋时,身边的老丈咳出一口血沫,指甲缝里还嵌着前日挖渠时崩裂的泥块。“我儿昨儿栽进水里……”老人浑浊的眼望着滔滔河水,“他们说,是犯了水鬼的忌。”夜幕降临时,李石偷偷将尸体拖到堤岸下,却见已有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躺着,白花花的肚皮鼓得老高,被巡夜的火把照成青紫色。
这样的日子里,反抗如星火燎原。当第一队民夫砍断麻绳逃进芒砀山时,杨月正在行宫向陛下奏报进度。“渠成之日,当以琼花铺岸,”他叩首时瞥见天子腰间的玉珏,比县丞送的金锭更温润透亮,“沿途郡县已备下童男童女,待陛下龙舟驶过——”
“好!”杨广掷下酒盏,琥珀色的酒液泼在奏报上,将“民心归附”四字晕成墨团,“若有乱民阻碍工程,着令大将来护儿剿杀,勿使鼠辈坏了朕的千秋基业。”
来护儿的军队开进沛县时,正值梅雨。李石躲在山洞口,看着火把将村庄烧成通红的蜂窝。妇女的哭喊声混着马蹄声传来,他攥紧手中从尸体上剥下的环首刀,刀刃上还凝着未干的血——那是前日抢粮时,他亲手捅进监工喉咙的。“杀!”有人振臂高呼,山匪们举着锄头、木棍冲下山去,与官兵战作一团。雨水混着鲜血,顺着山坡流入新挖的渠道,将澄清的河水染成猩红。
杨月站在高处,望着染血的运河皱眉。他想起初到工地时,曾有老丈跪捧土罐,罐中是浑浊的河水:“大人,这水比去年咸了。”那时他嫌土罐脏,挥手打翻在地,如今却觉得那浑浊里,藏着无数冤魂的呜咽。
龙舟再次启航时,通济渠已全线贯通。两岸柳树上挂满白幡,却被官府扯下,换成喜庆的红绸。杨广倚在龙椅上,看女子在船头起舞,腰间金锭随舞步轻晃。杨月立于一旁,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香粉气——正是县丞送来的女子身上的味道,此刻她们已换作宫装,鬓间金步摇比从前更耀眼。
“此河当名‘隋唐大运河’。”天子的声音盖过桨声,杨月望着两岸荒芜的田地,望着偶尔掠过的浮尸,忽然想起第一次收受贿赂时,县丞说的那句话:“大人手中的不是运河,是金山银山。”
船行至徐州段,水面突然泛起暗红。舞女们惊声尖叫,杨广却大笑:“好个血染运河,真乃祥瑞!”杨月望着陛下眼中的光,终于明白,这运河从来不是百姓的河,而是帝王手中的刀,剖开血肉,露出内里的金玉满堂。
夜幕深沉,运河水依旧滔滔。李石带着残部躲在芦苇荡里,望着远处龙舟上的灯火。他摸出怀中半块硬饼,那是从死人手里掰来的。饼上沾着泥污,却比官府发的粟米更香。身后传来幼童的啼哭声,母亲忙捂住孩子的嘴,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
杨月在舱中辗转难眠,起身推开窗。河风带来浓重的血腥气,他忽然想起老家的井水,清甜甘冽,不像这运河水,永远带着股铁锈味。远处传来夜枭的怪笑,他打了个寒颤,转身看见案几上的金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无数双怨毒的眼睛。
大运河仍在延伸,用百姓的血肉作基石,用官员的贪欲作泥浆,砌成一条看似繁华的通途。而那些沉没在河底的冤魂,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那些在权力漩涡中挣扎的小人物,都成了这条“利民之河”上永不褪色的血色印记,诉说着一个王朝的兴衰与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