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三年暮春，洛阳城西的显仁宫已然浸在一片烟霞之中。隋帝杨广斜倚在九曲流觞亭的朱漆栏杆上，望着远处逶迤而来的车驾长龙，手指间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扳指上“定鼎中原“四个古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身后传来环佩叮咚，皇后萧氏的鸾舆在十六名宫娥簇拥下停在阶前，她身着鹅黄织金翟衣，凤冠上的九翚四凤衔着东珠流苏，在春风中轻轻晃动。
“陛下可是等得不耐烦了？“萧氏的声音如同新焙的龙团茶，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腻。她抬手示意宫娥展开黄缎卷轴，“臣妾特命尚衣局制了百套春装，皆用江南进贡的蝉翼纱，陛下可要过目？“
杨广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显仁宫外绵延数里的皇家禁苑。今日的春游阵势，早在半月前便已开始筹备：从洛阳宫到西苑的御道上铺了三层细沙，每隔十步便立着金铜仙人灯；后宫嫔妃的车驾一律用白檀木打造，车轮裹着锦缎以防扬尘；更有三千羽林卫身着新式明光铠，甲胄上的狮头吞口在阳光下狰狞可怖。这等排场，莫说汉武唐宗，便是秦皇在世，怕也要逊色三分。
忽然，一阵微风送来沁人心脾的花香。杨广抬眼望去，前方一片桃林正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如瑞雪压枝，中间却有一株桃树格外娇艳，花瓣竟似丹霞般通红。他按捺不住，拂袖起身，足下单舄上的宝石璎珞在青砖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且慢！“随驾的光禄大夫裴矩慌忙上前，“臣已着人在桃林周围设了三重结界，以防...“
“防什么？“杨广挑眉打断，“朕乃真龙天子，百灵呵护，何须防这防那？“他随手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放在鼻端轻嗅，忽然眯起眼睛——那花瓣上竟凝着一滴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恍若仙人泪。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飘过一片白云，如同一幅素绢被风轻轻展开。杨广抬头望去，却见那白云竟似被妙手剪裁过一般，渐渐化作数个婀娜身影：有的手持霓裳羽衣，有的怀抱瑶琴玉笛，在湛蓝的天幕下翩翩起舞。他只觉一阵眩晕，仿佛置身于云端，耳边忽然响起缥缈的仙乐，又似有无数柔荑在轻抚他的鬓角。
“陛下当受天命，开万世之基...“那声音似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带着潺潺流水般的韵律，“运河贯通，龙舟东下，此乃群仙共贺之兆...“
杨广只觉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顶门，手中的桃花枝“啪“地折断。他踉跄着扶住桃树，却见树皮上隐约有纹路流转，竟似一幅天下舆图——黄河如带，长江似练，一条蜿蜒的运河贯穿南北，直通东海。
“陛下！“萧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皇后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手中捧着鎏金香炉，“此乃南海进贡的龙涎香，最能定神...“
“你听见了么？“杨广抓住她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群仙在云端相贺，说朕开运河、造龙舟，正合天意！“他忽然指着天际的白云，“看那仙姑的舞姿，可是在为朕的大业喝彩？“
萧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看见几片寻常的云朵。但她很快便展颜一笑，示意宫娥捧来金镶玉杯：“陛下明见万里，自是上应天命。这是臣妾让尚食局用清晨甘露泡的碧螺春，正合今日的仙人之兆。“
杨广接过茶杯，却未饮用。他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在扬州看到的运河工地：数十万民夫在冰天雪地里劳作，监工的皮鞭此起彼落，不时有人栽倒在冻土上，便被直接抛入运河充当筑基。当时他站在 newly built的龙舟上，看着这一切只觉胸中激荡——如今这万里运河，不正是他手中的笔，在神州大地上画出的巨龙？
“传朕旨意，“他忽然将茶杯掷在地上，瓷器碎裂声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运河工期提前三月，龙舟务必在端午前竣工。另，着各地进献奇花异草，西苑要再建三十处仙山琼阁，以应群仙之邀。“
裴矩刚要开口劝谏，却见杨广已大步走向桃林深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花枝间若隐若现，恍若行走在仙境中的帝王。萧氏轻叹一声，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却发现那瓷片上的缠枝纹竟与方才陛下折下的桃花枝桠惊人地相似。
远处，羽林卫的金鼓声此起彼伏，惊起一群白鹭。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在白云间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宛如仙人驾临留下的御笔。而在桃林深处，杨广正俯身采摘那株丹桃花的花蕊，指尖沾着的花粉，竟似鲜血般殷红。
是夜，洛阳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在显仁宫梦见群仙赐福，特下《西苑春游大赦诏》，免天下赋税一年。但与此同时，又一道密旨从内廷发出：着将作大匠宇文恺火速赶制龙舟“翔螭号“，所需木材，尽伐江南诸郡千年古樟。
当第一缕春风掠过显仁宫的飞檐时，杨广正对着铜镜审视自己新蓄的胡须。镜中之人身着明黄氅衣，腰间系着从波斯进贡的宝石玉带，鬓角虽已微白，却更显帝王威严。他忽然伸手轻抚镜面，仿佛在触摸那虚无缥缈的仙境——那里，有群仙在等待他的龙舟，有万里河山在等待他的征服。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无数民夫正顶着初春的寒风，走进茂密的山林。他们手中的斧钺落下，千年古樟发出痛苦的呻吟，树冠上的白鹭惊飞，在空中留下一声声哀鸣，恰似对这盛世华章的无声泣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