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林把《北部地区民俗志》塞进背包最底层,书脊抵着她的后腰,像一块冰。
宿舍楼下,施工队的探照灯把水泥地照得发白。几个工人围着一截钢管抽烟,火星明灭间,她听见有人嘟囔:“……挖出来的不止这些,还有骨头,小孩子的。”
夜风突然变向,烟味混着铁锈味灌进鼻腔。福林加快脚步,背包带子勒在锁骨上,疼得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梳头——那女人总是一手攥着她头发,一手拿剪刀修剪分叉,嘴里念叨着“发尾干枯是命不好的征兆”。
公交站牌上贴满了小广告。福林用指甲刮开一层层“代考”“贷款”的纸片,露出下面斑驳的路线图。7路车能到旧工业区,终点站叫“北郊金属制品厂”,站名下面有人用马克笔涂了个歪歪扭扭的铃铛。
车来了。
车厢里空得反常,只有后排坐着个穿蓝工装的老头。福林刷完卡才想起自己只剩一块零五毛,够去不够回。
“去哪?”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
“金属制品厂。”
后视镜里的眼睛眯了一下。“那地方早废了。”
“我知道。”
轮胎碾过减速带时,整辆车发出钢板扭曲的呻吟。福林攥着吊环,忽然发现车窗玻璃上结着霜——现在才九月,天气预报说今晚最低气温二十三度。
她的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小块雾,霜花在那片水汽里缓慢融化,形成一串数字:**1921**。
“到了。”司机突然刹车,“最后一班回程车八点四十,过时不候。”
厂区大门锈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福林抬脚踹开铁栅栏,铰链断裂声惊飞一群乌鸦。月光下,那些鸟的翅膀泛着金属光泽,像是用碎铁片拼成的。
地上有拖拽痕迹。
暗红色的铁锈粉末组成一条断续的路径,延伸到主厂房门口。福林蹲下来摸了摸,粉末沾在指尖有种诡异的油腻感,闻起来像过期的话梅糖——母亲以前常吃的那种。
厂房内部比想象中干净。没有蜘蛛网,没有野猫粪便,只有满地玻璃碎片在月光下像铺了层磷火。正中央摆着一张金属工作台,台面上刻满螺旋纹路,摸上去还有余温,仿佛刚刚有人在这里拓印过什么。
福林的手电筒光柱扫到墙角时,照出一排矮柜。最上层抽屉卡着一角白纸,抽出来是半张泛黄的圣诞贺卡,烫金字残缺不全:
**致最完美的**
**胚胎**
贺卡背面用铅笔写着坐标,墨迹被水晕开大半。福林正想凑近看,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咔哒”一声——
通风管道的铁丝网掉了下来。
一堆靛蓝色的干花倾泻而下,中间裹着个怀表。表盘玻璃已经碎裂,时针和分针以不可能的角度交叉着,停在**5:00**。
福林弯腰去捡,后颈突然一凉。
有呼吸喷在她耳后。
“你不该来这儿。”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奇怪的金属质感,“还没到时候。”
她猛地转身,手电筒光束刺穿黑暗——
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多了一串湿脚印,从她脚边一直延伸到厂房深处。脚印很小,像是孩子的。
远处传来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福林攥着怀表往外跑,经过工作台时,余光瞥见螺旋纹路里渗出了暗红色液体。
“铃铛”
福林把怀表塞进牛仔裤口袋,金属贴着她大腿外侧的皮肤,冷得像块冰。她跑出厂房时,最后一班公交车正亮着尾灯,司机不耐烦地敲着方向盘。
“关门了!“司机冲她吼,“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福林没回答,三步并两步跳上车。车厢里比来时更空,连那个穿蓝工装的老头都不见了。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怀表的重量压得她大腿发麻。
车窗玻璃上还留着那串数字:**1921**。
她伸手去擦,数字却像刻在玻璃内侧一样顽固。指尖蹭过霜花时,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叮铃“——像是金属相撞的声音。
福林猛地抬头。
车顶的扶手吊环微微摇晃,其中一个上面挂着枚铃铛。
不是装饰品那种精致的铃铛,而是老式铜铃,表面布满锈斑,铃舌上缠着一缕靛蓝色丝线。
她站起来去够,公交车突然急刹。福林踉跄着栽进前排座位,怀表从口袋里滑出来,“啪“地一声砸在地上。
表盖弹开了。
里面没有齿轮,没有指针,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几个穿白裙的女人围着一个铁笼,笼子里蜷缩着个黑发小女孩。照片角落用铅笔写着日期:**1991.12.24**。
“终点站到了!“司机扯着嗓子喊,“所有人下车!“
福林攥着铃铛和怀表站起来,发现公交车停在了完全陌生的地方。站牌上写着“第七保育院“,漆皮剥落得厉害,只能勉强认出这几个字。
柏油路到此为止,前方是条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径,两旁立着焦黑的树桩。福林往前走了一步,鞋底踩碎了一只甲虫,壳子裂开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小径尽头是栋三层建筑,尖顶,铁门,所有窗户都用木板封死。门廊下挂着盏煤油灯,火苗是诡异的靛蓝色。
福林摸到门把手时,铃铛突然自己响了起来。
“叮铃——“
门开了。
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福林的手电筒光束照出一条长廊,两侧墙皮剥落,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螺旋线,和她笔记本上的一模一样。
走廊尽头有扇门微微敞开,里面传出液体滴落的声音。
“有人吗?“福林问。
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形成奇怪的回音,像是同时有七八个人在重复这句话。
滴答。滴答。
福林走到那扇门前,看见门板上用红漆画了个铃铛,漆已经干涸龟裂,像是几十年前的作品。她推开门——
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照亮房间中央的铁笼。笼子里堆满靛蓝色的干花,花丛中坐着个穿白裙的女人,背对着门口,脖子以不可能的角度向后仰着。
和梦里一模一样。
女人的裙摆突然动了一下。
福林后退时撞翻了身后的置物架,金属器械哗啦啦砸在地上。其中一把手术刀滑到她脚边,刀刃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你来得太早了。“女人说,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还没轮到1991年的孩子。“
她转过头,福林看见她的脸——
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正中央刻着个螺旋纹路。
“叮铃——“
铃铛又响了。福林低头,发现手里的铜铃正在发烫,铃舌上的蓝丝线像活物一样蠕动起来,缠住了她的手腕。
笼子里的女人开始跳舞,动作和梦中分毫不差。她的裙摆扫过靛蓝花朵,扬起一阵带着铁腥味的风。
福林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她眼睁睁看着女人越跳越近,白裙下摆渗出暗红色液体,在地板上画出一行字:
**找到我**
手电筒突然熄灭。
黑暗中,福林感到有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的后颈,耳边响起孩童的轻笑:“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
“叮铃——“
铃声第三次响起时,福林发现自己站在金属加工厂门口,手里攥着铃铛和怀表,东方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牛仔裤右口袋沉甸甸的。她伸手一摸,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柄上刻着**7**。
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