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砺锋向铁壁

黑石崖壁投下的阴影如同巨兽的爪牙,缓缓吞噬着高地东侧河滩上最后一点天光。燃烧了三日的囚营残骸早已化作河滩上几滩丑陋的焦黑印记,被浑浊的河水反复冲刷。而高地本身,却在短短三日间膨胀了数倍,被上万涌入的流民硬生生“撑”成了一座巨大、混乱、散发着汗臭、绝望与微弱希望的活体城池。

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拍打着高地中央那座用原木和芦苇匆匆搭建的简陋大帐。帐外,临时划定的校场上,蒙狰那炸雷般的吼声与皮鞭破空的脆响交织在一起,粗暴地雕琢着新兵们歪斜的队列。更远处,是妇孺老弱压抑的哭啼和争抢食物的骚乱。

帐内,却是一片近乎死寂的沉凝。

一盏昏暗的兽脂灯在粗糙的木桌上摇曳,将三道身影投在粗粝的帐壁上,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凶兽。灯油燃烧的哔剥声,是此刻唯一的伴奏。

萧烬背对着帐门,负手而立,目光穿透大帐简陋的缝隙,投向西南方向那片被沉沉暮霭笼罩的、看不见的黑暗天际线。他的背影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凶刃,沉静,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玄色衣袍的边缘,沾染着尚未干透的泥点。

蒙狰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墩上,魁梧的身躯几乎将那木墩压垮。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张由炭笔草草勾勒的简陋地图。

地图中心,一个用浓墨重重圈出的关隘图形,如同狰狞的伤疤——铁壁关!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着破阵戟冰冷的戟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粗重的呼吸如同拉动的风箱,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牙关紧咬,腮帮肌肉虬结,仿佛要将那三个字嚼碎吞下肚去:“铁…壁…关!”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蕴含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与狂躁的杀机。半月前,就是在这座关隘之下,他眼睁睁看着萧烬被那些该死的官兵带围杀!那场血战,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每一寸骨血里!

青鸢坐在蒙狰对面,素白的衣裙在昏黄的灯光下晕染开一片清冷的色调。她面前摊开着一卷泛黄的皮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几日收拢流民中勉强可用的匠人、识字的落魄书生、以及…寥寥无几的医者名字。

她的指尖捻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灯焰上缓缓转动,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幽芒。她没有看地图,也没有看蒙狰,清澈的目光落在萧烬那沉凝如山的背影上,秀眉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碎骨头。只有蒙狰粗重的喘息和灯芯燃烧的微响。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摩擦声在帐门内侧响起。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萧烬的背影纹丝未动。

蒙狰猛地抬头,独眼凶光爆射,如同被惊扰的猛虎,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帐门阴影处,那个如同磐石般沉默伫立的身影。

石磊。

他左手持着一面边缘带着深深豁口、蒙皮上布满鞭痕和刀疤的沉重圆盾,盾牌底端稳稳顿在泥地上。右手自然垂落,指节粗大变形,布满厚茧和老疤。身上套着一件不太合体的半旧皮甲,遮住了破烂的衣衫。

他微微佝偂着背,脸上沟壑纵横,沾着洗不净的泥污。眼神沉静得如同两口深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专注地、近乎凝固地,凝视着萧烬的背影。仿佛这大帐内的一切喧嚣、杀意、乃至时间本身,都与他无关。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身前这道身影的绝对安全。

蒙狰眼中的凶戾稍稍收敛,但依旧带着审视。这个沉默如石、被萧烬破格擢升为亲卫队长的苦役汉子,身上有种让他也感到一丝凝重的气息,厚重,坚实,如同脚下的大地。

青鸢的目光也掠过石磊,在他持盾的手臂和沉稳的下盘稍作停留,清冷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指尖的银针停止了转动。

萧烬终于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冷峻如刀削的侧脸,那道自左额斜划至颧骨的旧疤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狰狞。他的目光没有看蒙狰,也没有看青鸢,而是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入石磊那双深井般的眼眸。

“听见了?”萧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寒冰摩擦。

石磊没有任何犹豫,微微垂首,低沉沙哑的嗓音如同两块粗石摩擦:“听见了。铁壁关。”声音平稳,没有蒙狰的狂暴恨意,也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磐石般的确认。

“你有何话说?”萧烬追问,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剜开他沉默的外壳,直视其灵魂。

石磊抬起头,深井般的目光迎向萧烬,依旧平静无波:“将军所指,便是石磊所向。盾在,将军在。”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最纯粹的、用生命背书的承诺。他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攻打铁壁关,不需要知道胜算几何。

萧烬眼中那冰封的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微芒。他不再看石磊,目光转向桌案上的地图,最终落回蒙狰那张因极度压抑杀意而扭曲的脸上。

“铁壁关。”萧烬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如同冰凌坠地,敲碎了沉重的寂静,“赵德彪虽死,关隘犹在。守关副都尉钱禄,赵德彪心腹,凝炁期。守军,满编一营,五千锐卒,甲胄齐整,弓弩完备。关墙高三丈,以铁壁山黑岩垒砌,坚逾精铁。两侧山势陡峭,猿猴难攀。唯一通道,扼守黑水河要冲。”

他每说一句,蒙狰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眼中的血色便浓重一分,握着戟杆的手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那戟杆就是钱禄的脖子。

“我们呢?”青鸢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幽谷清泉,带着一丝穿透喧嚣的冷静。她纤细的指尖点向自己面前那份简陋的名录,“新兵万余,九成面黄肌瘦,手持木棍石块者十之八九。经历过血战、见过阵仗的老兵,不足三百。缴获的官军皮甲不足百副,制式刀枪不足两百。弓?三张软弓,箭矢不足五十。”她的目光抬起,看向萧烬,“军心可用,然则…以卵击石乎?”

“卵?”蒙狰猛地一拍桌子,木屑飞溅!他豁然站起,双眼死死瞪着青鸢,狂暴的气势如同出闸的凶兽,“就算是卵,老子也要撞碎他铁壁关的石头!赵德彪那狗贼死了,他手下的狗崽子还在!不屠了铁壁关,老子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如何咽下这口血?!”他猛地转向萧烬,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头儿!给俺老蒙三百敢死队!不,两百!老子今夜就摸上去,用牙啃,也要啃开他关门!”

帐内空气因蒙狰的狂暴而激荡。石磊持盾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身体重心下意识地向前微倾半步,盾牌的角度悄然调整,将萧烬的侧翼完全遮蔽,深井般的眼神警惕地扫过因蒙狰拍桌而簌簌落土的帐顶。

萧烬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扼住了蒙狰即将喷发的怒火。他的目光依旧冰冷,落在铁壁关那狰狞的图形上。

“蒙狰的血,要流在刀刃上,不是白洒在关墙下。”萧烬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冰冷而坚硬,“青鸢的顾虑,是实情。强攻,十死无生。”

蒙狰胸膛剧烈起伏,独眼中满是不甘的血红,却死死咬着牙,没再咆哮。

萧烬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上铁壁关后方,一条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虚线,指向关隘侧后方一处不起眼的标记:“黑水河,于此分流。一支明流,经铁壁关前。一支涯,自铁壁山腹穿行…三年前,青州大水,冲垮旧河堤,曾有流民为避税役,钻山腹暗河,试图绕过铁壁关哨卡…虽被赵德彪带兵剿杀殆尽,但入口…犹在。”

他的指尖,重重敲在那处标记上!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钱禄此人,贪婪无度,尤好‘炁源石’(一种蕴含微弱天地之炁、可辅助修炼或驱动简易机关的矿石)。赵德彪在时,尚能压制。如今赵德彪身死,消息封锁,他必趁乱中饱私囊!关内储备的‘火磷粉’(易燃易爆的军需品),便是他眼中可换‘炁源石’的肥肉!此等时节,他绝不敢明目张胆运送,必走隐秘路径…”

萧烬的目光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扫过蒙狰、青鸢,最后落在石磊那沉默如山的侧影上,一字一句,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强攻是蠢。”

“我们要的,是从内部…将它撕裂!”

他指向地图上那条隐秘的暗河标记,手指最终停驻在铁壁关的心脏位置,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焚尽一切的意志:

“三日后。”

“黑旗…”

“破关!”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