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语民族史:不列颠的诞生
- (英)温斯顿·丘吉尔
- 5959字
- 2025-04-24 19:14:58
第3章 罗马行省
不列颠接受罗马制度,用了近300年。从许多方面来看,岛民们过着有史以来最幸福、最舒适、最文明的生活。驻军面临边界危机,还算平稳。后备军把守着罗马长城,有一个约克军团作为后援。有两个军团镇守着威尔士,一个在切斯特,另一个在阿斯克河畔的卡利恩。占领军总共不到4万人,几代人之后便在当地招募新兵,几乎都是本地人。这段时期(相当于伊丽莎白一世到20世纪初的长度),不列颠富有阶层的生活比维多利亚时代末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好。从公元400年到1900年,没有任何人享有集中供暖,只有个别人能泡热水澡。当时富有的不列颠罗马公民建造乡间宅第时,热炕头却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此后1500年里,他们的后代却生活在没有供暖的寒冷房舍里,只是偶然才会花费巨资在壁炉中点起火。即便是现在,家里有集中供暖设备的人口比例也少于古时候。至于浴缸,在19世纪中叶以前,都绝迹了。这段漫长阴暗的间隔时期里,再富贵的人也是肮脏附身,饱受寒冷。
不列颠尼亚机械地照搬罗马的文化和艺术,这点不如高卢人灵活机动。但是,这里法律严明,秩序井然,万象更新,丰衣足食,人们有长期形成的生活习俗。居民不受野蛮人的威胁,但并未好吃懒做,耽于奢华。罗马文化甚至传播到了乡村。罗马习俗渗透进来,罗马的厨房用具乃至拉丁语也逐渐推广。不列颠尼亚人自认为是罗马良民。确实可以说,没有几个省份比岛民更好地吸收了罗马制度。当时,驻军军团和后备部队同罗马帝国的劲旅伊利里亚军队不相上下,或者说仅次于他们。人们以能够属于幅员辽阔的高贵帝国,成为罗马公民而感到骄傲。做罗马公民就是世界公民,处于高于野蛮人和奴隶之上的绝对优越阶层。整个大帝国的交通有维多利亚女王登基的时候那样便利,不受边界、法律、货币或民族主义的阻碍。例如,诺里奇现在矗立着不列颠的一个叙利亚居民为妻子立的纪念碑;皇储君士坦修斯·克劳鲁死在约克,布立吞士兵守卫着莱茵河、多瑙河和幼发拉底河沿岸。来自小亚细亚的军队透过薄雾监视苏格兰的劫掠者,他们在罗马长城沿线维持通信:密特拉斯崇拜,这个波斯太阳神的偶像在罗马世界广受追捧,尤其受到军人、商人和行政官员的顶礼膜拜。公元3世纪,密特拉教成为基督教的强大对手。1954年,伦敦金融城沃尔布鲁克发掘出一座壮观的寺庙,可见密特拉教在罗马时代的伦敦可能拥有大批信徒。
罗马帝国全盛期发生的剧变,对百姓日常生活的影响,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战争和起义此起彼伏,皇位你争我夺,军人哗变,觊觎皇位的人乘机在相关省份起事,布立吞人非常关心罗马世界的政治,对帝国力量的消长、首都的民风的看法爱憎分明;当地还冒出了许多有野心的人物,要在你死我活的帝国政治博弈中一显身手,有的斩获无出其右,有的丢了身家性命。不过,大家都能对罗马的观念心悦诚服。他们有自己的规矩,生活照样过得坦坦荡荡,哪怕打破片刻平静,大体上还是坚定不移的。如果在公元4世纪搞一次民意测验,结果会是宣告罗马政权延续千秋万代。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狂热、多变,危机四伏,万物涌流,凡事不作数的时代;因此,必须怀着敬意打量古代那个时期。当时区区30万军队,分兵保境安民,整个已知的世界全境世世代代和平;还有,刚刚发端的基督教提升了人们的灵魂,准备打破文明世界的界限,创造更大的新的和谐。
罗马文明能给予的馈赠在市政和政治方面。城镇如棋盘,规划成方格,便于社群在有序的行政管辖下居住。建筑物是按照罗马世界的标准式样兴建的。各地的公共集会场所、神庙、法庭、监狱、浴池、市场和下水道,应有尽有。公元1世纪,建设者们显然对不列颠尼亚的资源和前途积极乐观,因此,规划城市时都考虑到满足人口增长的需要。那是个充满希望的时代。
关于罗马时代的不列颠人口数量,专家们争论不休。各种估计是在50万到150万人之间。似乎可以肯定,驻军、公务员、市民、富有阶级和他们的家属有三四十万人,根据当时的耕作方式,还得有两倍于此的农民为他们种地。因此可以假定,当时罗马化了的地区至少有100万人口,甚至可能更多。但没有迹象表明,罗马制度下人口在大幅度增加。200多年里太平无事、长治久安,居民人数仍然和卡西维拉努斯时代大同小异。当时未能养育更多的人口,举国上下普遍感到失望和萎靡不振。征服者虽然轻而易举地制伏了布立吞人,并将他们纳入自己的社会生活轨道,但是,除了阻止部落战争外,并没有提高土壤生产力而增加每年的收成。新的社会尽管结构良好,还有浴场、宴会、长袍、学校、文学和雄辩术等优雅奢华的情趣,却仍然依靠史前的农业,缺乏华丽的基础。古布立吞人的物产,只能稍许维持堂皇的罗马生活。耕地仍主要分布在宜于耕种、地势偏高的沙土地带,几千年一直采用原始的耕作方式。带轮子的大力高卢犁当地也有,但并未取代划浅沟的土犁。几乎没有大规模的森林砍伐、湿地排水和开垦肥沃的山谷重黏土壤。铅矿、锡矿的开采冶炼,仍用古法,可能得益于管理办法的有条不紊;在物质生产领域,没有新技术,也没有新的动力和知识。所以,经济基础恒久不变。不列颠变得更加温文尔雅了,但没有富强起来。不列颠生活在小规模上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基本上停滞不前。这座新大厦是那么富丽堂皇,令人称道,实际上却分量不足,脆弱不堪。
这些不利条件很快给那些重新规划的城镇蒙上了阴影,周围农业区的繁荣,不足以支撑规划者的愿景。几次文物发掘结果表明,原来划定的城镇边界从来就没有住过人,或者只是一度住过,后来部分区块逐渐破败了,因为物质福利不足以维持。不过,人们安居乐业,既有的财产受到铁一般法律的保护。不列颠尼亚的城市生活,生存不成问题,只是没有拓展。就像有教区总教堂的城市或一些即将凋敝的省城一样,那里城市生活宁静、人口有限,甚至开始收缩,但仍保持着优雅尊严。
我们有伦敦这座城市多亏了罗马人。克劳狄的军事工程师、负责部队给养的官僚机构以及接踵而来的商人,给伦敦带来了经久不衰的生机。罗马大道系统建立以后,贸易发展了起来。一座占地广阔、规划合理、城坚墙固的城市,取代了公元61年的木屋商业区,不久便成为主导不列颠尼亚行省的城市,取代了比利时要镇科尔切斯特的商业中心地位。3世纪末,伦敦设立了造币厂,成为财政管理中心。到了罗马时代末期,伦敦虽然从未获得地方自治市的地位,却俨然是行政中心,正如约克是军事中心一样。
从整个定居地区的别墅人口中,可见罗马文化在不列颠达到全盛。中间阶层乡绅的别墅建在乡下原始森林中,溪水潺潺,景色宜人。当时,大批舒适的别墅拔地而起,还围着大片土地。在南部各郡,至少已发掘了500个别墅遗址。约克郡以北和格拉摩根近海平原以西的地方,未发现一个别墅遗址。城市生活相对衰败,让罗马治下富有的布立吞人都迁往乡下定居,于是乡间别墅群成了不列颠尼亚全盛期的主要特征。当城市衰败之后,乡间别墅繁荣依旧。3世纪后,城市开始萎缩,而这种别墅直到4世纪还比较兴旺,有的甚至延续到黑暗的5世纪。
当罗马帝国几乎扩张到了极限的时候,便需要强大的防御工事。所以,弗拉维王朝的几位皇帝奉行了巩固边疆的政策。图密善(1)率先筑了一道长城。公元89年左右,在黑海沿岸兴建大堤,另一道大堤从莱茵河连接到多瑙河。到1世纪末,形成了一条标准的边界屏障。阿格里科拉在不列颠北部兴建的工程由于奉召仓促离去而未能完成,没有形成令人满意的防线。他在苏格兰获得的阵地也逐渐放弃了。军团撤至卡莱尔到东边的斯坦盖特大路一线。日后,不列颠的边界暴露出了弱点。哈德良登基时,恰逢一场灾难。不列颠北部部落爆发了一次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起义,经第九军团镇压后就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防御体系瓦解,不列颠尼亚处于危难之中。于是,公元122年哈德良亲莅岛国,重新组织边防。
接下来的5年里,从泰恩河到索尔韦湾建起了一条73英里长的军事屏障。那是一道8英尺到10英尺厚的石砌长城,有17座要塞支撑,每座要塞由300人至600人组成的后备军守卫,有大约80座城堡、160座烽火台。长城前面有一条30英尺深的堑壕,后面还有一条堑壕,似乎用来做海关的边界,很可能由财政当局把守,配备人手。工事需要约14000名驻军,外加5000多人不属于守备要塞的部队,执行长城巡逻任务。当地人用小麦纳税,供养这些军队。此外,每个要塞都有谷仓,能装一年所需的粮食。
20年后,安东尼·庇护皇帝统治期间,罗马军队又向北推进到阿格里科拉曾经征服的地方,并且在福斯-克莱德地峡筑起一道37英里的新长城,目的是要控制中部和东部低地的部落。但是,当地的罗马军队为这道新工事配备人马时捉襟见肘,又不能削弱哈德良长城和西部的防御阵地。2世纪中叶,军事方面麻烦不断。公元186年前后,安东尼长城被弃守,军队集中撤到原来的防线。部落反叛,苏格兰人又不断进攻北边的边界防御体系,在一些地方,长城和支援部队的军营被彻底摧毁。
到公元208年,塞维鲁皇帝来到不列颠全力重建,才实现安定局面。哈德良长城遭到严重破坏,修复工程也很浩大,所以后人以为是塞维鲁兴建了这堵墙,实际上他只是重建者。公元211年,他死在约克。此后的100年里,长城沿线一直比较太平。
从时常发现的里程碑,可以看出罗马时代的筑路轨道。里程碑上刻着下旨修路的皇帝姓名。长长的公路“勇往直前”,穿越岛国。在一般地段,路面底层是大石块,往往嵌在沙子里,上面铺一层夯实的砂砾,总的来说平均有1.5英尺厚。特殊地段或者多次修补过的地方,路面厚度加倍。在布莱克斯通边界的泥炭地段,有一段用粗砂岩方石筑成宽16英尺的路面,两边镶着石头,中间铺着大块方石。在这样的路面上,古代的马车下陡坡时,由于车轮制动刹车而留下了车辙印。1
克劳狄入侵后的50年里,筑路工程很活跃。我们知道,2世纪的大部分工程集中在军区的边境地带。到了3世纪,公路网已经完工,剩下的只是一些保养工作了。诚然,出土的君士坦丁大帝时代的里程碑不少于4个,表明当时公路网有新的拓展,但新工程到公元340年就全部结束了。尽管保养尽可能长久地维持下去,以后的里程碑都没有宣告罗马人继续前进。公元350年以后,高卢的公路情况也如法炮制。这些平淡无奇的事实从侧面反映了罗马帝国的兴亡。
如果罗马时代的切斯特人今天能够复活2,就会发现,我们的法律是直接在他当年熟悉的许多法律的基础上臻于完善的。当年在各地崭露头角的新教义,如今已在每个村庄普及了教堂教士。他会觉得,基督教的传教场所已经远远超过信徒的数量。他也会欣慰地看到,他的后代要想进最有名的大学,就得学习拉丁文。他可能感到今天的发音太难。他会在公共图书馆里阅读用廉价纸张印刷的古代文献典籍。他在这里会看到稳定的政府,对于世界大帝国有归属感。他可以到巴斯饮酒泡澡,如果觉得巴斯太远,每个城市都有蒸汽浴场和公共厕所。他还会发现,过去的货币、土地所有制以及公共道德和礼仪的难题,表现略有不同,却仍然引起激烈争论。他同样会对遭到威胁的社会、盛极而衰的王朝有归属感,也仍然会越来越担心,野蛮人会手持与地方驻军、后备军不相上下的武器,进行突然袭击。他仍然会害怕北海彼岸的人;别人还会教诲他,边界线在莱茵河那边。他面对的最突出变化是通信的速度,印刷品、广播内容的体量十分大。他可能会为此苦恼,但也可以获得有关氯仿、防腐剂和科学的卫生知识。他会读到更厚的史书,其中的事件比塔西佗和迪奥·卡修斯的记载更为糟糕。他也可以从现在的地图上看到“恺撒从未发现的地区”,也许他会在悲伤与惊奇中苏醒。他会发现在国外旅行虽速度快,却处处受阻。如果要去罗马、君士坦丁堡或者耶路撒冷,只要不是渡海,就要受到十几个国家的入境检查。他会响应时代召唤,去仇视一大批自己以前根本不了解的部落和种族。他越是详尽了解公元3世纪以来所发生的事迹,就越会庆幸自己没有过早地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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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细心保护罗马帝国的人力物力,也许足以维护它的疆界完整。不过,这些资源往往在争夺皇位的内战中白白浪费掉。到3世纪中期,帝国内部政治混乱,国库空虚。尽管如此,帝国仍有活力。伊利里亚军中涌现出一连串杰出的军政人员,他们恢复了帝国的统一,巩固了边防。到了3世纪末,罗马似乎又空前强大,空前稳定了。可是,华丽的外表下面,帝国的根基正在瓦解,新的思想和制度开始在缝隙中冒出。各地的城市都在衰落,贸易、工业和农业被沉重的税收拖累,交通也欠安全。一些省份强盗蜂起,他们都是无法靠土地维持生计的农民。帝国渐渐分裂成许多古代未见的小单元。而这些小单元将在日后以新的模式凝聚,那就是封建的基督教世界。可是要实现这一点,需要度过数代人的岁月。其间,新的专制主义苦心维护道路畅通,保证农田的耕种,逼退野蛮民族。
然而,帝国制度毕竟垂垂老矣,肌肉血管一路承受过了古代世界的全套压力。罗马帝国希望在宁静中安度晚年,力图明哲保身,超然地享受生活给富裕阶层带来的馈赠。但新思想打扰了帝国内部的保守主义,而在小心保卫的边界之外,大批饥肠辘辘的野蛮人蜂拥而至,图谋不轨。罗马时代之太平,其精髓在于容忍各种宗教存在,在于接受普世的行政制度。可是在2世纪中叶以后,每一代人都在见证这个制度的渐渐衰弱,宗教的统一势不可当。基督教重新提出罗马世界认为已经一劳永逸解决的全部问题,以及从未想到过的一些问题。几百年来,人们认为种种痛苦本来就是命运安排的一部分,那些深受其苦的人也逆来顺受,但是,束缚罗马社会三分之一人口的奴隶制度,无法永远顶住基督教强劲思想的冲击。每当皇帝即位关头,狂热的恣意挥霍和报复性禁欲主义之间的更替,帝国中心的道德标准和征服地的广大百姓的道德标准千差万别,都造成社会日益动荡不安。当人类似乎已经解决了世俗的大部分困难,一个最高政府允许有无限权力进行精神实验的时候,内忧外患就会无情地纷至沓来。不肯稍息,不能停下。“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2)命运的奇怪旗帜展开了,破坏了和平与秩序,却使人们心荡神迷。罗马制度遇到了无尽的麻烦:污秽、屠杀、混乱,漫漫长夜即将笼罩世界。
蒙昧的野蛮人开始从外部冲击罗马帝国的防御屏障。欧洲大陆上,有野兽般的争斗,也有发扬战友情并肩作战,以最骁勇的战士及其子孙作为首领。这些乌合之众虽然罪恶多端,兽性大发,但他们比成就冠冕堂皇的罗马帝国有着更积极的生活原则。只见这些势力洪水般涌向罗马世界各处岌岌可危的大坝前,不仅从坝面溢出,而且有时从裂口喷出,有时一点一滴地从坝体渗透出来。同时,人们慢慢意识到国家本身的脆弱性。桀骜不驯的新生代后浪推前浪,源源不断地从亚洲向西汹涌而来。对付他们,光靠武器是很难获得优势的,唯一可资抵挡的是冷钢铸就的剑、严明的纪律以及组织调动军队所需要的充足资金。如果罗马军团的优势不顶事,那一切都完了。确实,从2世纪中叶开始,所有这些破坏性力量显而易见。可是不列颠尼亚人世世代代一直认为,自己猜破了斯芬克斯狮身人面怪物的怪谜,实际上,他们误解了她的笑容。
(1) 图密善(Domitian),又译作多米提安,罗马帝国的第十一位皇帝。
(2) 引自《圣经·新约·希伯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