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三途川的雾气凝成冰晶。陆昭明站在奈何桥头,玄色官服下摆被阴风掀起暗纹,露出内衬绣着的引魂蝶——那是孟青璃熬了三宿亲手缝制的接任礼。他握紧腰间新得的渡魂笔,笔杆九道朱砂刻痕尚带余温,恰如两个时辰前崔判官在授职仪式上烙下印记时,判官笔尖滴落的业火。
“引渡使大人,该查验今日最后一批往生魂了。“鬼差捧着青玉名册上前,青面獠牙在引魂灯下忽明忽暗。陆昭明刚触到册页,一滴血珠突然从纸缝渗出,在桥面青石上溅出梅花状痕迹。他瞳孔微缩:两个时辰前交接时,这本记载着三千六百五十二位往生者的名册,还泛着幽蓝冷光。
桥身毫无征兆地颤动起来,墨色河水突然翻涌倒卷。千百张苍白面孔从三途川底浮出,枯发如黑藻般纠缠着向上攀升。陆昭明疾退三步,袖中七盏引魂灯流星般射出,却在触及水面的瞬间接连熄灭。橘色火光湮灭前,他分明看见那些本该饮过孟婆汤的魂魄,浑浊眼瞳里竟重新燃起生前的执念之火。
“昭明!“
二十四道银丝破空而至,在桥身上织出蛛网般的结界。孟青璃踏着彼岸花瓣飘然而落,素白广袖翻飞间,发间白玉簪流泻的银光堪堪压住翻腾的河面。陆昭明正欲开口,忽然瞥见那支千年莹润的玉簪根部,正渗出蛛网般的血丝。
河水开始沸腾,青铜锁链的撞击声从深渊传来。陆昭明发动溯光瞳,暗金纹路在眼底流转,透过翻涌的黑浪看见河底升起半截残碑。碑身缠绕的锁链刻满梵文,却在触及水面的刹那锈蚀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铭文。当最后一道锁链断裂时,他终于看清那行残破的谶语:
“当忘川逆流,彼岸凋零之时,九幽之门......“
后半截碑文被翻涌的浪头吞没。陆昭明突然头痛欲裂,恍惚间看见无数记忆碎片——燃烧的青铜战船、断裂的往生剑、还有孟青璃身着银甲从云端坠落的画面。等他勉强稳住心神,发现手中渡魂笔的朱砂刻痕正在渗血。
“师父,您的簪子......“
“噤声!“孟青璃指尖银丝骤然绷紧,三途川突然掀起十丈巨浪。数百魂魄尖啸着冲出水面,他们的魂体开始异变:本该透明的四肢长出鳞片,眼眶里钻出曼珠沙华的花茎。最前排的亡魂突然开口,发出的却是男女老少混杂的声音:“时辰到了......“
“结六合阵!“崔判官的暴喝自云端传来。墨刑尺凌空劈下,将最先异变的亡魂钉在桥墩。陆昭明趁机咬破指尖,以血为媒在虚空画出引渡符。渡魂笔触到符咒的瞬间,笔杆传来剧烈震颤,仿佛有某种力量在阻止封印完成。
阴风骤起,漫天彼岸花瓣突然停滞。孟青璃猛地扯下发间玉簪,簪身没入桥头石狮左眼的刹那,整座奈何桥发出痛苦的轰鸣。陆昭明突然发现,石狮右眼竟是个空荡荡的窟窿——这尊镇守冥界三千年的神兽,何时失了半只法目?
“带他走!“孟青璃突然将陆昭明推给崔判官。后者判官笔在空中划出金色裂隙,却在即将闭合时被一道青铜箭矢贯穿。箭矢尾羽燃着紫色冥火,箭簇纹路与三途川底残碑的铭文如出一辙。
“谁都走不了。“
转轮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陆昭明感觉心脏被无形之手攥住,溯光瞳不受控制地看向虚空某处——轮回印的虚影正在云层后显现,印纽处盘踞的龙形雕刻,竟与残碑上的图案完全重合。
河水突然平静如镜,映出颠倒的冥界。陆昭明在倒影中看见自己额间浮现血色纹路,那图案渐渐凝成半枚残缺的轮回印。而镜面另一端,孟青璃的白玉簪正缓缓没入她自己的心口。
“破!“
崔判官的墨刑尺劈开幻象,陆昭明踉跄着跌出虚空。再抬头时,奈何桥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异变只是幻觉。只有桥墩上新出现的裂痕中,隐约可见暗金色液体缓缓渗出——那分明是地藏王金身的血液。
孟青璃背对着众人整理鬓发,白玉簪重新插回发间。但陆昭明看得真切,她垂落的广袖边缘沾着星点金粉,那是唯有阎君闭关处才有的九幽尘。
“今日之事......“崔判官扫视噤若寒蝉的众鬼差,判官笔在空中写下“禁“字血咒,“若有人泄露半字,当受拔舌犁心之刑。“
陆昭明默然抚上渡魂笔,九道朱砂刻痕已变成暗红色。他望向看似平静的三途川,水面下却有什么在隐隐发光——那是半片青铜箭簇,正随着暗流漂向忘川源头。
子时的更鼓在此时敲响。第一声鼓点落下时,所有鬼差突然集体跪拜。陆昭明顺着他们的目光抬头,看见本该闭关的阎君法相显现在空中,但法相手中的生死簿,封皮颜色却是诡异的猩红。
第二声鼓响,法相消散于无形。陆昭明突然闻到淡淡莲香,转头望见孟青璃的裙裾掠过桥面,在青石上留下带血的莲花印记。那些血迹触及到先前名册滴落的血珠,竟凝成珠玉般的固体,内里封存着半枚佛门手印。
当最后一缕雾气散尽时,陆昭明蹲身捡起块桥面剥落的碎石。石块背面的新鲜断口处,嵌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青铜残片,其上密布的血槽中,还残留着某种生物的金色鳞粉。
三途川对岸,八百里的曼珠沙华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陆昭明握紧残片望向花海,恍惚间听见有个声音在吟唱古老的谒语:
“青铜血,忘川骨,九重幽冥葬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