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周长柯送了张叙安景泰蓝玉石葡萄盆景,或紫或粉或蓝或绿,栩栩如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沈溪若送的是一套青瓷茶具,茶杯内有一条摆动鱼尾的红色锦鲤,可爱精巧又细致。
那套盆景张叙安倒是摆在客房显眼处,谁来都能摸上一把,搁在一旁落灰了逢年过节才想起要擦。
那套茶具却舍不得换上见客,平日里没事了就拿出擦拭一番,他自己舍不得用。
他努力不去看她,就好像她是太阳,但是,就像太阳,他不需要去看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夜晚,长安苑仅一盏微弱的烛火,陈长安躺在榻上看书看的入迷,不知怎的,竟连屋子里多出个人也未察觉。
那人好奇的看着入神的她,随后脑袋一歪,在看到封面《西厢记》三个字后,他不由得笑了笑,随即开口清了清嗓子。
陈长安吓得一哆嗦,本子掉在了地上。
她抬眼一望,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口不择言,道:“你要作死啊。”
周长柯对她的‘问候’习以为常,故作正经的找个位置坐了下来,面对面,狎昵道:“想你了,不行吗?”
脸皮之厚陈长安也无话可对。
只得冷哼一声,捡起书本继续看,可那人眼睛就像黏在她身上一样,他一手托腮,片刻不挪视线的看着她。
陈长安察觉到这道目光后,内心难以平静,看书不说一目十行,竟是一个字也未领略。
这样天仙般的人物,称得上清瘦俊美,符合她的审美。
只是这样赤裸裸的盯着,是个人就受不住。
终究,她忍不住了,放下书本看着对方道:“阁下有何贵干?”
周长柯摇头:“不干什么,就爱看着你。”
陈长安气笑了,将书本合了起来,放到一旁,抬腿下床趿拉着拖鞋朝他走来。
周长柯不明所以,道:“做什么?”
陈长安走近后,与对方仅隔着半条手臂的距离,她弯腰注视着周长柯漆黑明亮的眼睛。
周长柯却先一步心乱,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然而陈长安只是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弟弟,最近乖些,二姐就还像小时候一样疼你。”
周长柯气笑了,咬牙道:“多谢二姐。”
在感情方面,他一贯是不能自制,不然不至于深夜,撅着个屁股钻狗洞进来。
他视自己为溺水之人,陈长安就像岸上仅存的一株稻草,她能救他的命,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
入秋,桐安最著名的景点是道路两旁栽种着的梧桐树,其壮观程度仿若金色海洋,一片绵延不绝的盛景,是无数年轻男女挽手相伴走过的绝佳步道。
陈长安的同事很热心肠,暂且称之为马小姐,马小姐在交际场合中惯做功夫,她一亮相哪次不是呼朋引伴,前呼后拥的。
于是她很是看不上独来独往的陈长安,认为这人十分的不合群。
周同宣义子一大堆,义女却是独一份,他看重的,旁人想不在意都难。
马小姐有意拉陈长安进入他们的圈子,恨不得与全国的达官显贵交好。
有钱人的交际场无非用四字概括——吃、喝、玩、乐。
陈长安对此不屑,认为有钱人的纸醉金迷是建立穷苦百姓累累白骨上的另类繁华。
奈何马小姐古道热肠,她不好意思伸手打笑脸人,背地里啐一唾沫又有失体统,只好心里问候了一遍。
然而到了场合,陈长安让马小姐感到扫兴,因为这人说什么都不会,玩梭哈要摆手,推牌九也要摆手,摇筛子更是nonono。
马小姐嘴角勾起的弧度再怎么完美,也被陈长安的冰冷一点点砸平。
想起宴会上只会牛饮红酒的陈长安,如同一个异类。马小姐生起别样的心思,狗胆包天的想要捉弄人。
于是她大手一挥,赶走身旁花蝴蝶似的情郎,豪爽的和陈长安开始划拳。
输了的人喝酒,马小姐输了正大光明的小抿一口,陈长安输了,上来就是一大口,说好听叫牛饮,在懂行的人看来,则是土包子,不懂品尝,白白浪费这陈年佳酿。
这酒后劲极大,不一会儿,陈长安就喝的满脸通红,她模样是好,但融入不进场合,所有人都当来了个无趣的小朋友。
就在迷离之际,陈长安感受到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她头往下一沉,视线努力往那处聚集,只见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食指上带着黑宝石戒指,然而那明显是男人的款式。
“煜㷍,别喝了。”
煜㷍是她完整的小名,意为光耀灿烂,鲜少有男子如此亲密的称呼她。
陈长安努力抬头一看,来者是一位长相周正的公子哥,头发抹了生发油,服帖的很,浓眉大眼,传统意义的帅哥。
一开始看着新奇,然而是千篇一律的打扮,见的太多又不免腻烦,典型的时代特征。
陈长安眼前的景象分离成两个,偏偏两个都模糊不清。
她开口问:“你谁啊?”
那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又扯了一下她的手腕,语气不容置疑的说道:“不要再喝了!”
“景仪!”马小姐喝的也有些晕头转向,然而她扶着脑袋,扒开眼皮,努力一瞧,还是认出来者是谁。
江景仪冲马小姐一点头,然后夺过陈长安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放在桌上,然后态度强硬的扯着她走了。
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陈长安喝的飘飘然,早已神志不清。
江景仪把她扶上自己汽车,然而仔细一看,会发现他耳朵是红的,脸也是红的,并非里面太热的缘故,他穿的又不多,酒也没喝几口,完全是因为陈长安一路歪歪扭扭靠着他半边身体走的。
他半边身子当即如过电一般酥麻,晚风向他这里吹来,是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从陈长安身上传来的,令他心驰摇曳。
江景仪是独自开汽车出来的,他绕到驾驶座的位置,关上车门,然后朝帅府的方向驶去。
他透过后视镜看向烂醉如泥的陈长安,几次有话想问出口,又给挡了回去。
他想问对方,收到信了没有,不至于没收到,既然收到,为什么不给他回信呢?
他日日盼那张轻飘飘又微不足道的纸,陈长安龙飞凤舞的字在他那里胜过皇上亲自提笔赏赐的墨宝,然而始终盼不到。
驶达目的地,或许是酒精的干扰,亦或许是重逢的喜悦,江景仪忘了男女有别,弯下腰从后座把陈长安抱了出来。
然而此时,另一辆车子也从夜幕中缓慢驶来,它停在江景仪汽车的车尾。
车门一打开,踏下来一只穿着军靴的脚,随即出现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来者正是周长柯,他看不清江景仪的脸,他只知道有个男人抱着神志不清的陈长安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于是他喊了一声。
等待江景仪转身瞧是谁的时候,周长柯大步上前,二话不说赏了他一拳头。
江景仪身形摇晃,脑袋歪向一边,手里却牢牢抱着陈长安。
他反应过来后,也不管面前之人穿着一身军装,气急败坏的骂道:“脑残吧你。”
周长柯往他手里抢人,江景仪不给。
一下晃左,一下晃右,一下往后退,一下转身。
晃得陈长安干呕一声,她立马闹腾着要下来。
江景仪只好作罢,把人放了下来。
两个男人站在月黑风高的夜色下大眼瞪小眼。
陈长安经过冷风一吹,清醒不少,她努力看清面前之人,大声说:“喔,你是那谁,江景仪!”
未等江景仪开口,周长柯把人拉到自己这边,然后说道:“我管他是谁,把别家的小姐哄出去灌酒,就是地球仪我也给他揍扁了。”
江景仪冷哼一声,他自恃是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有失风雅。心里鄙夷周长柯是个彻头彻尾的莽夫。
刚想和陈长安说话,被莽夫用力推搡开。
劲儿使大了,江景仪撞到身后的墙面上,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周长柯置之不理,扶着陈长安走了。
以胜利者的姿态。
江景仪出身医学世家,满怀壮志出国留学,励志做一番大事业,好报效祖国。
然而国外纷至沓来的歧视,让他的信仰随之动摇,渐渐的,他也认为华国烂到骨子里了,像是一座满目疮痍的纸房子,风一吹或者吹一口气就倒了。
工业国家和千年的农业大国根本没有可比性,处处比较,江景仪决心留在国外深造。
然而一次意外,彻底改变他的想法。
无论他怎么努力,学术上取得如何耀眼的成就,根本没有几个人从心里真正的尊重过他,看的起他。
他们只会在他面前怪腔怪调的模仿华国话,总会把两只眼睛勒的细长。
印象最深刻的那次,是下课铃响后,在楼道里偶遇到了扶桑人,当时楼道很宽敞,并没有多少学生。
然而那名扶桑人却若无其事的朝江景仪的方向走来,随后用力的撞了下他的肩膀。
江景仪吃痛,拽着那名扶桑面孔的学生理论。
那名扶桑人非但不道歉,甚至嬉皮笑脸的说了一句日语,江景仪听后大怒,随即拳头就往他脸上挥去。
然而那名扶桑人的同伴先一步把他扯走了,江景仪扑了个空。
那名服死那个人的同伴是个高个子的洋人,他以无所谓的态度以及口气用英语对江景仪说:“这没什么的,他刚刚用日语跟你道歉了。”
随即他们勾肩搭背笑着离开了,江景仪没有追上去,他们以为他听不懂,实际上他听的分明,那扶桑人骂他‘支×猪’。
此事过后,他冷静的回去想了许久,发现要改变别人的偏见是非常难得,根深蒂固的偏见难如登天。
以前多么满怀期望,如今就有多么的失望。
回想起朋友的劝告,江景仪再三考虑,还是决定回国,然后再次之前,他先是给陈长安寄了一封信,询问她的意见。
这纯属是多此一举,他们虽说是同学,可关系根本不怎么样,江景仪可以说是自作多情。
这份自作多情石沉大海,碎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