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
前往宝慈宫的路上，跟在赵顼后面的石得一，欲言又止。
赵顼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让朕别去宝慈宫了？”
“太后怕是正在气头上，况且……奴婢、奴婢觉得您太着急了些，怎么说也该让太后见废昌王最后一面……才是……”
“他们母子合心，见了面，朕还能有机会吗？”
赵顼神情冰冷。
“奴婢有罪……”
赵顼叹了口气，眼睛里泪珠打圈圈。
“罢了，娘本来就不疼我，我又不是不知道……大不了，挨她顿打……”
年轻帝王一时哽咽，没有再说话，反而是加快了步伐，往宝慈宫走去。
——
一进宫门，赵顼便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只见殿外跪了一排一排的宫女太监，全都耷拉着头，看见赵顼进来，才像看见了救星一般，眼里有了光彩。
赵顼心情愈发沉重，径自往里面走去。
珠帘方才掀开，立刻一只茶盏扑面打来，若不是赵顼躲闪及时，恐怕一只眼睛就已经瞎了。
哭成泪人的高氏，顶着猩红的眼睛，一下向赵顼扑过来，两只手掐着赵顼的脖子，声嘶力竭喊道。
“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石得一和几个太监要上去把高氏拉开，赵顼却面无表情地制止了他们，转而低头看着已经疯狂的母亲。
他的亲娘！
现在为了他的弟弟，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解恨！
可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
“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亲弟弟！你就这么容不下他，废了他的王位还不够，还要把他给杀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人！”
高氏尖声吼道。
“没错！我就是这么狠心！你能怎样！”
赵顼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地将高氏给一把推开。
“如果昨晚放火的是赵颢，你会说他狠心吗？！你跟赵颢密谋放火烧死我的时候，想过我是你的儿子，是他的哥哥吗？！我也是你的儿子，亲儿子！”
赵顼一下哽住了喉咙，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往下掉。
“别人都说你不疼我，连父皇都说，你疼弟弟，不疼我，我只不信，没想到竟然都是真的……你从来都只疼弟弟，我生病吃药你问都不问，功课如何你也都不关心。可他呢？他都成年了，你连让他出去开衙建府都不肯，要不是你把他惯得无法无天，他敢胆大包天弑君夺位吗？！
若是昨晚死的是我，你会让他偿命吗？！你告诉我，会吗？！”
赵顼彻底崩溃，这么多年的不平，委屈，火山爆发一般，全都宣泄出来了，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
“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母亲……从今以后，你我母子之情全无，你只有一个儿子了！来人！”
石得一紧张地走上前。
“官家……”
赵顼目光阴鸷，恶狠狠道。
“太后突发恶疾，言行无状，着出京剃发修行，以赎前罪！”
“你！”
高氏有些害怕了。她一个娇生惯养长大，被当成皇后培养的千金小姐，如何受得了青灯古佛的苦楚！
“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我真是后悔生下了你……”
赵顼已经不想再过多纠缠了，袖子一甩，转身离开。
只留下背后高氏嚎啕大哭。
外面的空气沉闷，似乎又要下一场大雨，赵顼一路走着，一路哭，身后石得一等一众奴婢跟着，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都别跟着我！”
年轻帝王一声怒吼，随后一头往前冲。
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兄弟，母亲，父亲，全都没有了！
孤家寡人，这就是做皇帝的代价吗？！
赵顼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眼前天旋地转，已然分辨不出什么东西南北，耳边呼啦啦的风声，似乎都在嘲笑他。
当了皇帝又如何？你的母亲讨厌你，你的弟弟不服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死尸！
可这就是你的命，谁让你当了皇帝，皇帝就该一辈子孤家寡人，你却妄想有人能理解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还当什么皇帝！
“啊！！！”
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赵顼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终于是没有了力气，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胸里。
狂风大作，乌云滚滚东来，铺天盖地，天地灰暗无光。
轰！
一声响彻天地的雷后，大雨倾盆而下。
浑身湿透的赵顼，突然感觉到头顶有人在为他撑伞遮雨。
他猛一抬头，立刻孩子受了委屈一样。
“父皇……”
眼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父皇，他唯一的亲人了。
英宗还是以往那样温和的目光，轻轻摸着赵顼的头。
赵顼轻轻抱住英宗的眼神。
“父皇，为什么做皇帝这么难……”
眼前一晃，英宗的面孔竟一点点变了，变得年轻，变得更好看，变得……
赵顼眸色一凛，他跪着的，哪里是他的父皇，而是王方！
好似被泼了一盆凉水一般，赵顼脸色瞬间阴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一路跑到绛红居了。
“不是让你出宫么，怎么还在这里。”
王方笑眯眯的。
“微臣若是走了，谁在这里给官家撑伞呢？”
“朕用不着。”
王方耸了耸肩，缓缓说道。
“微臣给官家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老国王，他生了很多儿子，但只能选择一个继承王位。他的儿子里，有九个儿子都想当国王，因此互相争斗十几年，最后由四王子继承了大统。
这个四王子，也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他的母亲不喜欢他，只喜欢他的弟弟，甚至于四王子当了皇帝之后，连太后都不想做，只有小儿子当了皇帝，她才肯当太后。
不光如此，他的活下来的弟弟们，也都不服他，屡屡跟他对着干，逼得他不得不把他们改名换姓叫做猪狗，终身囚禁。
一辈子爹不疼，娘不爱，可那又怎么样。在那个一群鞑子建的国家里，他可以说是唯一一个能让人宾服的国王了。”
“你想说什么？”
王方笑道：“微臣是想说，并不只有官家惨，大概每个当皇帝的人，都很惨。正所谓有得必有失，皇帝既然获得了皇位，必然就会失去某些东西。皇帝的心应该在天下，而不是三宫六院之间。皇帝要获得的，是四海人心，而不是区区的儿女情长。”
赵顼低下了头。
“你说的朕都明白，朕只是有些委屈……”
嘶……
王方一阵无语。
怎么越劝还越矫情呢。
你都是皇帝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拿他们当家人，他们拿你当家人没有？
如今撕破脸正好干净，矫情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