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商周人物

1.虞舜孝亲——论虞舜

《史记》开宗明义第一篇是《五帝本纪》,写的是中华民族五位先祖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开基创业,肇造中华文明的伟大历史,一一叙列这些先祖的卓异资质、崇高品德,以及他们为民族的生存发展所做出的桩桩件件具有开辟意义又足以万古流芳的丰功伟绩。如果说历史是大海,那么虞舜孝亲的故事,只是这大海中的一滴水。

我之所以特意挑选这一滴,一是因为《五帝本纪》对于这些帝王事迹的论说一般说都甚为简略,功业只大体概述,品德多是抽象的颂词,很少有具体细节的刻画、描写,而虞舜孝亲一事却情节完整、刻画具体、形象鲜活;二是因为孝亲问题,是人类社会人伦关系中的首要问题,古人云:百善孝为先,舜能由一个平民成为帝王纯由他的孝心所致。

人类的历史发展,从氏族社会进入家族社会之后,家庭便成为社会的基本细胞,从而如何处理好家庭关系,也便成为人们现实生活以及文学艺术创作中最大、最重要,也最经常碰到的课题。虞舜孝亲的故事,便是被我国著名的古史专家顾颉刚先生视为“我国最大的一件故事——舜的故事”[1]的核心部分。

这一故事,在史传典籍中,从载录到定型,明显地经过三度衍化和两次文学再创作。

关于舜的生平功业和他的孝亲故事,最早见于《尚书·尧典》,对于孝亲故事,记载极为简略,只是在尧向四岳询问谁可接替自己为帝时,四岳推荐中提道:“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

虞舜孝亲故事第二次被记叙、被改写,是战国时代的《孟子》一书,这是先秦记述这一故事最为详细、具体的一家:“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叟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虞舜孝亲故事的第三度衍化和定型,是到了汉代由司马迁完成的。关于舜的身世,《史记·五帝本纪》说:“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解。”“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常在侧。”

关于孝亲、脱难故事,《本纪》写:“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愕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

综观《史记·五帝本纪》对舜生平的记叙和对孝亲、脱难故事的加工再创作,其中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其一,《尚书》《孟子》皆未言后母事,而《史记》则明确挑明。明言这一点,不只使读者明了舜的父母、弟弟都想杀他的根本缘由,而且让人们明白舜在家庭中处在怎样一种具有挑战意味的艰难处境。与此同时,也就顿然扩大了故事的内涵,使其赅括进了后母型故事的家庭事象。此外,文中所叙舜应对迫害的那套原则和办法,也极富启示意义,从中更让人感到舜的心地淳厚、品德高尚和智慧的高超。

其二,在舜的继母、弟弟联合他的父亲设计伤害舜的过程中,《史记》补阙申隐,增加了如何逃脱的情节,以回答读者最关心的问题,而且所写逃脱情节,既具传奇性,又切实可信、合乎情理。害舜之后,增加了“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的心理描写及象与瞽叟商议瓜分舜的财产内容,“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愕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的情节相联系,构成浓重的喜剧意味。

然而,我想着重谈的是虞舜孝亲故事的文化意蕴和虞舜至孝形象的思想意义。

家庭从它产生的那天起,就成为人类社会最活跃的细胞,而如何处理好家庭关系,保持家族的和睦与和谐,就成为社会每一个成员——从天子到匹夫天天接触、时时关注的大课题,而且是直接关系到社会治乱兴衰的大问题。

正是因为这样,五帝三王时代,舜的孝行才那么广为人知,舜这个原本微贱的光棍汉,才被四岳一致推举出来接替尧的帝位。舜一身具有多种品德和才干,而孝亲无疑是居于第一位的。也正因为这样,从《尚书》、《孟子》直到《史记》,才一脉相传,不断阐扬和开掘这一主题,不断积淀、不断丰富、不断雕琢,不断加高、加亮虞舜至孝的形象,以至到司马迁手里,终于塑造成功一尊完美、光辉的典型形象。

怎样才能处理好家庭关系?根据多少世纪以来千家万户的实践积累,儒家把其中的要点概括为两点:“孝”和“悌”。“孝”是对父母、对长辈说的;“悌”是对平辈、对兄弟说的。处理家庭关系,最理想的状态是“父义、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然而,由于世人良莠不齐,禀性各异,利害处境不同,因而出现种种矛盾、纠纷乃至相互斗狠残杀的事,也不可避免。

在家庭成员关系中,后母型家庭往往是最难处的,它常常成为虐待、残害等不义之行发生的根源。而《史记》,正是把舜置于既是后母,而又“父顽,母嚚,弟象傲”——也就是后母、骄弟,再加一个悖晦的老父这样一个双重艰难、险恶的境地。

所谓“顽”,《尚书正义》解释为“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而《广雅·释诂》说:“顽者,愚也,又钝也。”《汉语大辞典》所列“顽”的头一个义项是“未劈开的囫囵木头”。可见,所谓“父顽”的含义,乃舜的父亲是一愚妄、悖晦、头脑像劈不开的榆木疙瘩似的顽固老汉。所谓嚚,《尚书正义》解释为“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说文》云:“嚚者,语声也,盖多言也。”又贾谊《新书·道术篇》有“反慈为嚚”之说。看起来,“母嚚”是指舜的后母是位长嘴舌妇,专门讲人的坏话而又说话刻薄的人。而“傲”者,《说文》曰:“倨也。”《汉语大辞典》:“傲:骄傲;轻慢。”所谓“弟象傲”,是说舜的弟弟象是一个傲慢、不讲道理的人。这样的一家子,又都怀有恶意,合起来对付他,倘若这事搁给一般人,听起来都会头皮发乍,而舜却有办法同他们和谐相处,用他美好、深厚的孝心感化这些人,使他们不至流于邪恶。

舜凭着什么做到这一点?他靠的是一种博大深厚的孝心、爱心和无限的善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顺适不失子道”,自始至终“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解”。尤为感人的是,面对父母兄弟“常欲杀之”“皆欲杀之”的危境,他一方面为保护自身性命(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伤身也不合孝道),一方面为免使父母走上杀子犯罪的道路,他苦心摸索出了一条“欲杀,则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的应对之道,万难之中找到了一条明智的应对原则和办法。

有人会提出,瞽叟、象以及后母,都实在够可恶、可恨的了,若是放在今天,他们的行为,完全可以构成谋杀罪。而舜对待他们未免太过宽容、太过隐忍了,容忍到了几乎没有原则的地步。是的,这种看法在今天完全合乎道理,然而,我们应当清楚,舜所处的时代,与我们今天大不相同。瞽叟、象、后母诚然可恶、可恨,然而却都是自家亲人,你想叫舜怎么办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进行报复吗?那样,整个家庭便更不会有和睦和安宁。如果矛盾激化了,很可能是你死我活的下场或两败俱伤。或者去到官府告他们吗?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儿子告老子的先例。当时更没有保护孤儿权益的法律,这类遭遇,即使据理力争,也多横遭压制,作为不幸者,只好默默挣扎、忍受,因而后母型家庭出身孤子受虐的悲剧成为当时普遍的社会现象。同样处在这样艰难的境遇里,虞舜所持态度、所采取的应对原则和办法,却出众超群,他不只是宽容,也不是无原则地消极隐忍,他是以至淳至厚、极为博大的仁爱之心化感冥顽;同时在方法上又明智灵活,“欲杀,则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对于家庭矛盾、亲子矛盾,虞舜所提供的处理原则和榜样,在当时无疑是现实可行的最佳方案。过去的时代,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之所以把舜视为孝亲的理想典范,道理恐怕也在这里。

谈到虞舜孝亲故事的价值,必须强调的一点是:这一故事的主旨,固然在于彰扬孝道,在于塑造处理家庭父子关系上的理想形象,然而舜在孝悌上所表现出的超常的仁爱和宽容,完全不去计较对方的歹意和恶行,而以至仁至孝感化顽邪的行为,体现出了一种博大宽容的至德和对这种至德的自信,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孝”的范畴,而成为中华民族宽宏博大胸襟的光辉表征和中华民族“厚德载物”精神的一个生动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