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二十年,初秋,京都。
午后,厉国公府的大门被叩响。
偏门开了,门房探出脑袋,看到一个瘦削高挑的陌生身影身姿挺拔地立在门外,素衣倒寻常,通身饰品只有髻上一支素银簪子,虽略显神疲,但容颜清冷,眉宇端凝,掩不住不凡之气度,竟比府里的大小姐更具贵胄气象,不禁心下惊罕。
“姑娘找谁啊?”他客气地问。
凌天行伸手托至胸前,张开掌心:“金陵凌氏女天行,奉先祖之命,来与厉四公子完婚,来的仓促,有劳伯伯通传。”
她的手里,躺着一块通体莹润的双雁圆雕玉佩。
而当年厉家与凌家的定亲信物,正是一对双雁圆雕玉佩。
门房乍闻姑娘来此的目的,神色讶然。
凌天行察觉到异常,但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门房取来玉佩,仔细看了一下,然后笑道:“原来是凌姑娘,姑娘稍等,小的去通传。”
“多谢。”凌天行颔首。
不多时,一个穿着稳重却华贵的仆妇笑着走来:“凌姑娘一路辛苦了,大少夫人遣我来接姑娘,姑娘随我来吧。”
“有劳了。”
厉国公府不同于旁的王公世家,是由二房袭爵的,不过并非因为长房无能。
早年老国公已为膝下的嫡长子请封世子,奈何厉忱于大婚前突发重疾,朝不保夕,命悬一线之际,听取一老道儿建议,除去其世子之位,减轻重福,病情方才好转。
世子之位自然便由老国公的次子承袭,便是如今的厉国公厉封,厉封之嫡长子厉岑自然而然成了现在的世子。
长房一脉虽未袭爵,却非昏庸无禄之辈,无论是厉忱夫妇,还是他们的独子独女,皆是人中龙凤,在府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所以府中有事,一直是二房同长房一同商议。
而这位仆妇口中的大少夫人,便是长房独子,大公子厉修远之妻。
凌天行随同仆妇穿花度柳,过桥越溪,入廊出亭,终于来到一处叫西叶居的垂花门前。
仆妇回头,笑盈盈道:“大少夫人说,凌姑娘舟车劳顿,先在这院里稍作休憩,等老夫人大夫人和二夫人回来再做商议。”
看凌天行疑惑,她补充道,“老夫人她们去佛寺上香了,过两日就回。空雨,落雨。”
她对着院里唤道。
话音刚落,西叶居里即刻出来两个穿红着绿的侍女,对仆妇很是恭敬。
“杨妈妈。”
杨妈妈指着二人对凌天行道:“这是空雨,她叫落雨,打今儿起近身伺候姑娘,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她们。”
语毕,她问空雨:“热水烧好没有?”
“很快就好了。”
杨妈妈笑着对凌天行道:“大少夫人说,今年京都入秋后干燥异常,怕姑娘初来乍到不适应,已让底下人烧热水给姑娘好好泡个澡,解解疲乏。对了,红玉膏和白芷粉都已备下。若无他事,我就先退下了。”
“嗯。”凌天行看着杨妈妈自顾自安排。
她刚离开两步,凌天行又叫住她:“只有大少夫人在府中,世子夫人也不在吗?”
杨妈妈背影顿了一下,回身,看到凌天行那双静谧澄澈的眼眸透着冰冷的幽深。
“大少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在花厅议事呢,大少夫人吩咐时,世子夫人也在场。”
凌天行微微诧异。
“知道了,你去吧。”她淡淡道。
凌天行一路奔波,车行颠簸,确实疲惫,无心计较厉国公府的怠慢,便先顺从地收拾一番,在西叶居卧房好好睡了一觉,等她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空雨挂起幔帐:“凌姑娘,大少夫人安排的饭食小菜已热了两次了,姑娘可要用些?”
凌天行下床,披衣靸鞋,走到糊了霞影纱的蓬窗前望了望。
夜色柔和,庭阶已铺满月光,映着罗汉松下树影斑驳,意兴阑珊。
白日没见到主人,天色已晚,更不用想了。
凌天行转头,淡淡道:“传菜吧。”
大少夫人安排的饭食倒挺精致,清蒸京鱼,熟里脊拌虾仁,糯米皮裹红豆沙的糕点,炒榛子仁酱配薄饼,清炖鸡丝翅羹。
空雨摆好筷子,道:“大少夫人说,南方人嗜甜,特意交代小厨房按南方的口味做的,姑娘尝尝?”
凌天行浅尝了口鸡丝翅羹,微微蹙眉,只说:“谢你家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素来体贴。”一直盯视她的空雨得意道,仿佛没发现异常。
凌天行简单吃了几口,到院子里散步。
四方天下的西叶居,院子里只长了两树罗汉松,罗汉松落叶甚少,故庭院干净,剩下的唯有树旁雕花镂空的石桌石凳。
她一袭素衣端坐,准备品茗。
空雨上茶,凌天行放在鼻下一嗅,便放下杯盏。
“换顾渚紫笋。”
空雨看了她一眼,解释道:“凌姑娘,这是龙井茶。大少夫人特意吩咐的。”
凌天行神情无波:“甘香如兰,幽而不洌,淡然清远,噙齿含香,自是龙井,但,给我换顾渚紫笋。”
空雨无动于衷,一再向这个小官吏之女介绍此茶:“凌姑娘,这是明前龙井,胡公庙前的十八棵树产出的。”
“所以呢?”
空雨仍旧不甘:“凌姑娘,这是御——”
“是御茶,我知道,国公府承蒙圣恩才得此御赐,但,”凌天行面不改色,“我不饮此茶。”
饶是这般,空雨还是迟疑了片刻,才不情愿地退下,换上新茶。
秋夜寂然,檐下悬灯,孤照一室空院。
凌天行一壶一杯一月色,落在空雨和落雨眼里,好不凄凉。
翌日,凌天行簪上唯一的素银簪子,在庭院树下坐了一整天,或望天,或观树,或看书,始终不急不躁,不问不语。
哪怕厉国公府的主子一整天都未露面。
连续两天皆如此。
空雨和落雨守在檐下,望着凌天行单薄孤绝的背影,相视一眼,无奈地耸耸肩。
第四天,万缕霞光驱散星空与残月,托起旭日初升,穿过银红的霞影纱照亮内室。
凌天行装扮好,簪上唯一的头饰素银簪子,迈出门槛,凉风直扑面庞,才知今天金风乍起,此时正值初秋,暑气尚未褪尽,可谓风娇日暖,渺渺绵绵。
落雨正侯在廊下:“姑娘可要用饭?”
“简单弄点粥就行。”
“鲜虾百合粥可好?”
“……皮蛋瘦肉粥吧。”
“是。”
落雨刚走一会儿,空雨欢快地从外面进来,冷不丁看到立在檐下的挺拔身影,倏地愣住,敛起笑容。
“凌姑娘起来啦,现在可要用饭?”
“落雨已经去了。”
凌天行看着她心虚的模样,淡淡道:“床铺尚未收拾。”
“奴婢去。”空雨径直越过她进了屋。
等落雨端来粥,凌天行用了半碗便放下了。
“姑娘昨儿吃的就不多,今儿不喝完这碗粥吗?”落雨问。
凌天行知她们必然得了主子的吩咐不许多话,但也没胆子让她出状况。
只道,“无碍,准备些糕点饮品,辰时一过,你们主子就会来的。”
落雨狐疑地看了看她,终究不敢多言。
凌天行浅浅一笑:“去做吧。就算没来,你们吃也不浪费。”
落雨比较守本分,虽然不解,但还是按照吩咐,辰时在庭院里的石桌上摆好了果盘。
凌天行背对院门,捧着本书看,心里盘算着时间。
果然,辰时一过,西叶居来人了。
“凌姑娘,大少夫人请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