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公羊传》的传授及成书
《公羊传》有着如此轰轰烈烈的历史,但它的诞生却默默无闻。它的作者、传承及成书,在正史中缺乏记载,历来都很有争议。
《公羊传》最早见诸正史是在《汉书》。《汉书·艺文志》载:“《公羊传》十一卷。公羊子,齐人。”颜师古注:“名高。”[1]但这个公羊子却未在《史记》中现身,《史记》之中《公羊传》的名称也没有出现过,连“公羊”二字在全书中居然也仅一见:“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2]而《春秋》三传中的另外两部《穀梁传》《左传》却以《穀梁春秋》 《左氏春秋》的名称分别一见于《史记》。《穀梁传》见于《儒林列传》:“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3]《左传》见于《十二诸侯年表》:“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4]
西汉武帝时期,在董仲舒等人的推动下,《公羊传》成了朝廷决定国家大事和官员审判案件的依据,深入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公羊传》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毋庸置疑,而且司马迁自身亦深受董仲舒影响而服膺公羊学,《史记》中就有很多地方采用了公羊之说,但《公羊传》居然不见于《史记》,令人不能不感到奇怪。更为奇怪的是,董仲舒作为公羊大师,其所著《春秋繁露》亦为公羊学的奠基之作,然而《春秋繁露》满篇只见“《春秋》”“《春秋》曰”“《春秋》之义”,却不见有《公羊传》之称,甚至连“公羊”二字都没有出现。
笔者认为,所谓《公羊传》的名称是后出的,司马迁作《史记》之时很可能并没有一本叫《公羊传》的书,后来我们称之为《公羊传》的内容,作为《春秋》的解说,与《春秋》经合在一起,而被人们统称为“春秋”。所以我们看到,《史记》所言之《春秋》很多时候就是特指《春秋公羊传》,其中有很多是直接引用《公羊传》原文或对某事的看法:
《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5]
“《春秋》讥不亲迎”指《春秋》隐公二年“纪履緰来逆女”,《公羊传》:“外逆女不书,此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不亲迎也。”[6]
《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7]
此指《公羊传》隐公三年:“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8]《公羊传》认为,宋宣公不传子而传弟缪公,破坏了传子的正道,是导致后来宋国一系列祸乱的根源。《索隐》特别指出:“《春秋公羊》有此说,《左氏》则无讥焉。”[9]
(袁盎等)皆对曰:“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宋宣公死,不立子而与弟。弟受国死,复反之与兄之子。弟之子争之,以为我当代父后,即刺杀兄子。以故国乱,祸不绝。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10]
此为袁盎等诸大臣反对窦太后欲立梁孝王为太子的一席话,用的也是《公羊传》“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之义,而且这里更是直接引《公羊传》文而称“《春秋》”。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11]
汉武帝伐匈奴的诏书称引了《春秋》九世复仇之说,而九世复仇之说,唯《公羊传》有之。《公羊传》庄公四年褒扬齐襄公为已隔九世的远祖复仇:“何贤乎襄公?复仇也。……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12]
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宗庙,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13]
胶西王刘端议淮南王刘安之罪,称引了《公羊传》庄公三十二年“君亲无将,将而诛焉”[14]之语,亦是直称《春秋》。
《史记》所言之《春秋》,还有一些是没有直接称引《春秋》原文或大义,实际上用的也是公羊之说。如: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15]
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以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16]
(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17]
公羊家认为孔子作《春秋》,是以为周朝不再复兴,于是以《春秋》当新王,作为接替周朝的一代,在《春秋》中改变周朝的制度,设立《春秋》新朝代的制度,此即“周失其道而《春秋》作”与“作《春秋》,以当王法”之义。而《春秋》既当新王,依照公羊家“通三统”之义,则要黜前代。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亲周,故宋。”[18]因为《春秋》据鲁史而作,所以又要“缘鲁以言王义”[19]。此即“据鲁,亲周,故殷”之义。宋乃殷后,“故殷”即“故宋”。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忌讳之辞也。”[20]
此段文字,司马迁综合了《公羊传》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辞”[21]与隐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22]之义。《公羊传》有“三世异辞”之说,认为孔子作《春秋》,根据时代远近与亲疏的不同,用辞与褒贬尺度都有所差别,离得越远用辞越直显,离得越近用辞越隐晦。定、哀之时已经是孔子所见之世,用辞则多有忌讳,非常隐微,乃至于当事者“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23]。
厉公之杀,以淫出国,故《春秋》曰“蔡人杀陈他”,罪之也。[24]
“蔡人杀陈他(佗)”见于《春秋》桓公六年,而陈佗(厉公)以“以淫出国”被杀则出自《公羊传》:“陈君,则曷为谓之陈佗?绝也。曷为绝之?贱也。其贱奈何?外淫也。恶乎淫?淫于蔡,蔡人杀之。”[25]《左传》于此无传。
孔子闻赵简子不请晋君而执邯郸午,保晋阳,故书《春秋》曰“赵鞅以晋阳畔”。[26]
“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见于《春秋》定公十三年,赵鞅(简子)因私杀邯郸午之事则见于《左传》,然而不请君命书叛之义却出于《公羊传》:“此逐君侧之恶人,曷为以叛言之?无君命也。”[27]《春秋繁露·顺命》亦说:“臣不奉君命,虽善以叛言,‘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是也。”[28]此条及上条皆是称引《春秋》经文而义采《公羊》。
此外,诸如“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29],“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30]等处的“《春秋》”,虽未称引任何内容,但既为胡毋生、董仲舒、公孙弘所传习,自然也是指的《公羊传》。
《太史公自序》中有“《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31]之语,《春秋》全文不过一万六千余字,如何说“文成数万”?裴骃《集解》认为:“太史公此辞是述董生之言。董仲舒自治《公羊春秋》,《公羊》经传凡有四万四千余字,故云‘文成数万’也。”裴骃提出,《史记》这里的《春秋》是合《公羊》经传而言。然而此说遭到颜师古的批评,颜师古提出了“史迁岂以《公羊传》为《春秋》乎”[32]的诘问。
应当说,裴骃的说法是相当有见地的,司马迁这里确实就是以《公羊传》为《春秋》。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以壶遂“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的问题设问,对孔子作《春秋》的目的以及《春秋》的性质进行了一番阐释。“《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即是其中的一句。司马迁一开始就明确说“余闻董生曰”,说明这些关于《春秋》的见解都来自公羊大家董仲舒。那么他所说的“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弒之诛,死罪之名”等,皆为公羊家言。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33]等语在《春秋繁露》都可见相似的话,[34]“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35]一句更是直接出自《公羊传·哀公十四年》。[36]因此,这里的《春秋》指的也必为公羊家所传之《春秋》。
金德建先生曾著有《司马迁所见书考》一书,其中有“司马迁所称《春秋》系指《左传》考”与“司马迁所称《春秋》亦指《公羊传》考”二则,[37]给人产生一种《史记》所言《春秋》主要是指《左传》亦兼指《公羊传》的感觉。其实《史记》所言之《春秋》,指称《公羊传》乃是第一大用法,也是最常见的用法。据笔者统计,排除表季节或《吕氏春秋》《晏子春秋》《春秋历谱谍》等作为其他书名的一部分的情况,《春秋》在《史记》中出现了七十次左右,[38]而可以基本确定为指称《公羊传》的则有四十余次。金德建先生指出,《史记》运用《春秋》,不外乎三类情况:一指《春秋经》,二指《公羊传》,三指《左传》。[39]金先生这里实际上还少说了一种情况,即泛指史册。如《乐毅列传》:“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40]《游侠列传》:“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41]与其他三种用法比较起来,指称《公羊传》的用法可以说比例是相当高的。
从以上所举的《史记》诸条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在武帝诏书之中或是大臣奏议之中,亦是将《公羊传》等同《春秋》的。可见当时人们的确将《公羊传》与《春秋》合称为“春秋”。《史记》中不见《公羊传》之名,反而正可以说明《公羊传》地位之崇隆。后来,《左传》与《穀梁传》起而争立,而《公羊传》也逐渐丧失了独尊的地位,人们就以《左传》与《穀梁传》的起名原则来命名《公羊传》。因此,我们见到《汉书》中虽仍有《公羊传》文与《春秋》经文不分的现象,但已经开始有所区分,亦出现《公羊春秋》 《公羊传》等名。
崔适说:“西汉之初,所谓《春秋》者,合经与传而名焉者也。传者后世所谓《公羊传》也,其始不但无《公羊传》之名,亦无传之名,统谓之《春秋》而已。”[42]西汉之初,无《公羊传》之名,合经传而称《春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说“无传之名”恐怕就有问题了。在《春秋繁露》中,虽不见《公羊传》之名,但却有称以《传》或《春秋传》的情况。如《王道》:“《春秋传》曰:‘大夫不适君。'”[43]此传文即见于《公羊传·宣公十二年》“大夫不敌君”[44]。“敌”与“适”通。《玉英》:“经曰:‘宋督弑其君与夷。'《传》言:‘庄公冯杀之。'”[45]此传文见于《公羊传·隐公三年》“庄公冯弑与夷”[46]。《爵国》:“《春秋》曰:‘荆。'《传》曰:‘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47]此传文可见《公羊传·庄公十年》[48]。可见,经、传固然可以合称为《春秋》,但经、传还是有区别的。或者说,《公羊传》如果当时有名称的话,应当就称为《春秋传》。
公羊家认为,公羊氏所传正是孔子亲自传授弟子之《春秋》大义。何休说:“《春秋》有改周受命之制,孔子畏时远害,又知秦将燔《诗》《书》,其说口授相传,至汉公羊氏及弟子胡毋生等,乃始记于竹帛,故有所失也。”[49]孔子知秦将燔书,未免神化孔子,但想来孔子讲解《春秋》,口授弟子,还是合情合理的。《汉书·艺文志》亦说孔子作《春秋》 “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50]。而且,《公羊传》通篇采用问答体行文,很像一种学生听课的课堂笔记,可能就是对“口授相传”的原始形式的一种保留。孔子修《春秋》必于其中寄寓道理,否则《春秋》岂不真的成了“断烂朝报”?那样《春秋》也就失去了作为经典的价值了。所以正如元代春秋学家赵汸指出的,《公羊传》之说《春秋》,“必有所受”[51]。虽然经过近四百年的口耳相传,增益损失不可避免,但其中必然还是保留有孔子作《春秋》的核心价值观念。公羊学的一些理论,剥去其繁杂的成分,我们还是很容易在孔子那里找到相应的观念,如:
尊王一统: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
三统改制: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
三世: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论语·卫灵公》)
复仇思想: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礼记·檀弓上》)
因此,如果说《公羊传》最初的源头在于孔子,也并非无稽之谈。徐彦在《公羊疏》中,据前人之说,提出了一个《公羊传》的传承谱系。他说:“孔子至圣,却观无穷,知秦无道,将必燔书,故《春秋》之说口授子夏。度秦至汉,乃著竹帛,故《说题辞》云‘传我书者,公羊高也’。戴宏序云:‘子夏传与公羊高,高传与其子平,平传与其子地,地传与其子敢,敢传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其弟子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52]简单说就是:“子夏传与公羊氏,五世乃至汉胡毋生、董仲舒,推演其文。”[53]如果这个传承谱系可靠的话,那《公羊传》的来龙去脉也就清楚了:孔子口授弟子,子夏受之,传于公羊高,公羊氏五代相传,至汉景帝时,公羊寿与弟子胡毋生写成定本。
但这个传承谱系却是疑点重重。崔适在《春秋复始》中指出:《公羊传》之名与公羊氏之籍始见于西汉刘歆所撰《七略》,而公羊氏之世系及人名始见于戴宏之序,“何以前人不知,而后人知之也”?他又指出,从有关史料来看,子夏生于鲁定公二年,到汉景帝初已历三百四十余年,而公羊氏仅传五代。这样,每代相距六十余年。除非“父享耄年,子皆夙慧,乃能及之”[54]。徐复观先生则进一步认定戴宏的这个说法是“只是传《公羊》系统的人为了保持自己的利益所捏造出来的”[55]。
崔适的怀疑的确很有道理,戴宏关于公羊五世传承的说法是很难站住脚的。但以那种“前人不知,而后人知之”为由断伪的方法,也已被近年来不断出土的古代文献证明是靠不住的。西汉中期以前,公羊学派没有什么危机感。但随着学术竞争的加剧,公羊学派的优越地位逐渐丧失,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性,此时就必须不断追溯可能的传承谱系,其中虚妄夸张在所难免,但也不会毫无根据地乱编,否则在激烈的竞争中反而会授人以柄,适得其反。
据杨士勋《穀梁传疏》:“《公羊》《左氏》论难纷然,贾逵、服虔共相教授,戴宏、何休亦有唇齿。”[56]又唐晏《三国两汉学案》置戴宏于“春秋公羊学”之下,[57]惠栋《周易述》引戴宏《春秋解疑论》说“圣人不空生,受命而制作”[58],亦为公羊家言。则戴宏与何休时代相近,亦为公羊学者,其所述的传承谱系必有所本。
因此,戴宏的这套说法虽有很多漏洞,然而还是有一定价值的。笔者认为,这套传承谱系的两头应该是有其可信度的。末尾之公羊寿与胡毋生在汉景帝时著于竹帛的说法,大部分人对此并无疑议,而开头子夏传《春秋》一节也是有其根据的。
抛开纬书所载之“《春秋》属商”[59]之说不谈,子夏传《春秋》在其他典籍之中亦可寻到端倪。《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载:“子夏之说《春秋》也:‘善持势者,蚤绝其奸萌。'”“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可见,子夏的确评说过《春秋》,并对《春秋》大义有所阐述,对《春秋》当甚为熟悉。
《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60]孔子弟子众多,单列子夏不能“赞一辞”,可见子夏与《春秋》关系密切。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说:“卫子夏言,有国家者不可不学《春秋》,不学《春秋》,则无以见前后旁侧之危,则不知国之大柄,君之重任也。”[61]由此言可见子夏对《春秋》的重视,而且反映了子夏是从治国安邦的高度去认识《春秋》大义的。子夏注重《春秋》大义的阐述、强调《春秋》的政治倾向,这与《公羊传》的路线极为接近。即使此言是董仲舒假托子夏的,但为什么要假托到子夏身上,恐怕也是因为子夏与《春秋》的关系。此外,从孔门弟子的学术分野来看,子夏是属于“传经派”的[62],东汉学者徐防指出:“《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其后诸家分析,各有异说。”[63]康有为亦说:“传经之学,子夏最多。”[64]因此,子夏传《春秋》之说还是有所凭依的。
就《公羊传》传自子夏一说而言,杨伯峻先生曾提出过反对意见:旧说《公羊》《穀梁》俱出自子夏,那么按理两书只应大同小异,互有详略,但不能自相矛盾,更不能自相攻击。而事实上,“不但两传矛盾之处很多,而且有《穀梁》攻击《公羊》处”。他还指出:“‘大一统’这个观念,要在秦、汉以后才能有,这就足以证明《公羊传》不出于子夏。”[65]
其实这也未必尽然,《穀梁》攻击《公羊》,只能说明二者可能并非“俱出自子夏”,而是各有不同的出处,并不能说明《公羊传》肯定不出自子夏。即使二者同出自子夏,那师出同门,所得各异,甚至反目成仇的例子也很多,何况像二传这样经过数百年的各自流传,沿着各自的路线发展,二者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也是可以想见的。而“大一统”的局面虽然出现在秦以后,但“大一统”的观念却是先秦久已有之,黄帝曾提出“万国和”的主张,《诗·北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孔子亦言“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这些都透露了“大一统”思想在先秦社会的影响,所以并没有十分有力的证据证明《公羊传》不出自子夏。
子夏与公羊寿之间的传承虽不可信,但戴宏详细罗列的公羊氏五代之名,当有所本。笔者认为,传承谱系的脱漏当在子夏至公羊高之间。《公羊传》既称为《公羊传》,公羊一氏应该在其传承过程中发挥了很多的作用,尤其在其著于竹帛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公羊传》可能长期由公羊一氏传承。若以三十年为一代来推算,从公羊高到公羊寿,公羊氏大概传了一百五十年。那么子夏与公羊高之间则还差了两百来年,这两百年的传承大概可以由传文中出现的沈子、司马子、女子、北宫子等公羊先师承担起来。
《公羊传》中多处出现“子公羊子曰”“子沈子曰”“子司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宫子曰”“高子曰”“鲁子曰”等字样,[66]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参与传授著作《公羊传》的公羊先师的名字。顾炎武《日知录》就此指出:“按《传》中有子公羊子曰,而又有子沈子曰、子司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宫子曰,何后师之多欤?然则此《传》不尽出于公羊子也明矣。”[67]
何休在《公羊传》隐公十一年“子沈子曰”下,注解说:“子沈子,己师。……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不但言子曰者,辟孔子也。其不冠子者,他师也。”[68]这里何休对《公羊传》出现的子公羊子、子沈子、子司马子、子女子、子北宫子和高子、鲁子作了一个清晰的区分:“称子冠氏上者”都是《公羊传》写定之前传授系统内的“己师”,如子公羊子、子沈子、子司马子、子女子、子北宫子等,其解经之语传授弟子,世代相传,最后著录下来;“不冠子者”则是传授系统之外的“他师”,如高子、鲁子,其见解被公羊先师采纳,亦传授下来。
也就是说,《公羊传》里留下了公羊子、沈子、司马子、女子、北宫子和高子、鲁子等人的解经语,这些人都对《公羊传》写定后的面貌发挥过作用,但其作用大小是不同的。高子、鲁子的作用只是留下来的若干只言片语,而公羊子、沈子、司马子、女子、北宫子等人除了留下来的解经语,更大的作用是传授《公羊传》。公羊子、沈子、司马子、女子、北宫子等人在传授时都不免加入自己的一些看法,而下一代经师再往下传时,提到先师的思想时,便以姓氏之前冠“子”尊称,以至最后写入《公羊传》中。这也正合何休所言的“传《春秋》者非一”[69]的意思。
我们现在看到的传文,有些虽未标明言说者,应该也有不少是出自公羊先师之口,只是口耳传授日久,难免失其所出。我们从《穀梁传》与《公羊传》的对比中可以找到一些痕迹。定公元年“戊辰,公即位”,《穀梁传》:“沈子曰:‘正棺乎两楹之间,然后即位也。'”[70]《穀梁传》所引沈子之言恰见于《公羊传》对同条经文的解释中:“正棺于两楹之间,然后即位。子沈子曰:‘定君乎国,然后即位。'”[71]“正棺于两楹之间,然后即位”这句《公羊传》却未冠以“沈子曰”,反而下句才标示是沈子之言。由此我们也可以想见,必然还会有一些对《公羊传》做出过贡献的“己师”或“他师”的名字在传承中遗失了。
《公羊传》具体的传承谱系实际上是很难考实的,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公羊传》应该长期在齐地的学者间传承。《公羊传》中存有很多齐地方言:
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公羊传》:“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72]
隐公二年“无骇帅师入极”,《公羊传》:“疾始灭也。始灭,昉于此乎?”[73]
隐公五年“公观鱼于棠”,《公羊传》:“公曷为远而观鱼?登来之也。”[74]
隐公七年“齐侯使其弟年来聘”,《公羊传》:“其称弟何?母弟称弟。”[75]
桓公二年“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公羊传》:“及者何?累也。”[76]
桓公五年“正月,甲戌,己丑,陈侯鲍卒”,《公羊传》:“曷为以二日卒之?也。”[77]
桓公六年“寔来”,《公羊传》:“曷为谓之寔来?慢之也。曷为慢之?化我也。”[78]
桓公七年“焚咸丘”,《公羊传》:“焚之者何?樵之也。”[79]
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公羊传》:“今纪无罪,此非怒与?”[80]
庄公十二年“宋万弑其君接及其大夫仇牧”,《公羊传》:“万怒,搏闵公,绝其脰。”[81]
庄公二十年“齐大灾”,《公羊传》:“大灾者何?大瘠也。”[82]
庄公二十四年“夫人姜氏入。” 《公羊传》:“夫人不偻,不可使入。”[83]
庄公二十八年“卫人及齐人战,卫人败绩”,《公羊传》:“《春秋》伐者为客,伐者为主。”[84]
庄公三十一年“筑台于郎”,《公羊传》:“何讥尔?临民之所漱浣也。”[85]
僖公十年“晋杀其大夫里克”,《公羊传》:“晋之不言出入者,踊为文公讳也。”[86]
僖公三十三年“晋人及姜戎败秦于殽”,《公羊传》:“诈战不日,此何以日?”[87]
文公十三年“公及晋侯盟”,《公羊传》:“往党,卫侯会公于沓,至得与晋侯盟。反党,郑伯会公于斐,故善之也。”[88]
宣公八年“壬午,犹绎。万入去籥”,《公羊传》:“去其有声者,废其无声者,存其心焉尔。”[89]
襄公五年“叔孙豹、鄫世子巫如晋”,《公羊传》:“莒将灭之,故相与往殆乎晋也。”[90]
哀公六年“齐陈乞弑其君舍”,《公羊传》:“景公死而舍立,陈乞使人迎阳生于诸其家。”[91]
这里的“如”“昉”“登来”“母弟”“累”“”“化”“樵之”“怒”“脰”“瘠”“偻”“伐”“漱浣”“踊”“诈”“党”“废”“殆”“于诸”等词,根据何休的注解,都是“齐人语也”。《公羊传》里诸多的齐地方言,是《公羊传》口耳相传原貌的一种保留,同时也将传讲者的地域特征反映了出来。沈子等人乃至公羊子,可能皆齐人。《汉书·艺文志》班固自注:“公羊子,齐人。”[92]
另外,在《荀子》中我们也可以找到《公羊传》著于竹帛之前在齐地流传的证据。《荀子·大略篇》里说:“《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又说:“《春秋》善胥命。”这两条《春秋》之义其实都出自《公羊传》。文公十二年“秦伯使遂来聘”,《公羊传》:“遂者何?秦大夫也。秦无大夫,此何以书?贤缪公也。何贤乎缪公?以为能变也。其为能变奈何?惟善竫言。”桓公三年“齐侯、卫侯胥命于蒲”,《公羊传》:“胥命者何?相命也。何言乎相命?近正也。此其为近正奈何?古者不盟,结言而退。”[93]我们知道,荀子曾三次出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荀子对公羊义的熟稔,可以反映出公羊派的《春秋》解说当时在稷下学宫的影响。
总之,就现有材料来看,我们可以认为,《公羊传》最初源自孔子对于《春秋》的讲解,由弟子子夏传于后世。经沈子等数代经师口耳相传,最后传到公羊一氏,并由公羊寿以及胡毋生等在汉景帝初年著于竹帛。在汉初著于竹帛之前,《公羊传》在数百年的传承过程中不断有所损益变化,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公羊传》也早已经不是孔子传授弟子的原始面貌了。而在著于竹帛之后,《公羊传》的面貌亦在传承中继续发生着变化。董仲舒《春秋繁露》中一些“《传》曰”的文字,就不见于今本何休所注《公羊传》。而何休所注《公羊传》与西汉严彭祖、颜安乐所传的《公羊传》也有文字上的差异。[94]因此,我们今天见到的《公羊传》的写定当非一人之手、一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