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早期白话诗的贡献与局限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与胡适一道致力于新诗创作的诗人沈尹默、俞平伯、康白情、刘半农、刘大白等在当时都有不俗的表现。

沈尹默(1883—1971)是最早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诗的诗人之一,他的白话诗《月夜》是《新青年》上发表的最早的九首白话诗之一:

霜风呼呼地吹着,

月光明明地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诗作通过在冬天月夜里“我”和一棵高大的树并排矗立的形象,表现某种我与物之间对等、对立的关系,也可以看作“五四”时代所追求的独立、自主精神的象征,韵脚都以“着”押韵,改变了古代诗歌的押韵习惯,且朗朗上口。他的《生机》表达残雪敌不过春气,柳条暗地里发出新芽的喜悦,传达了清新刚健的时代气息。他的散文诗《三弦》通过三组画面,正午炎热的街景,残破庭院里飘出的三弦声,门外贫穷的老人抱头沉默,把动与静、虚与实的画面巧妙组合在一起,有某种此时有声胜无声的清韵。

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

沈尹默的新诗数量不多,但艺术水准比较高,能激起读者的共鸣与联想,现在读来,依然诗味不减。

俞平伯(1900—1990)是当时白话诗的积极响应者,他主张诗要反映真实的人生,认为“诗底心便是人底心,诗底声音正是人底声音”。他对新兴的白话诗充满热情,发表了不少有建设性的新诗理论文章,如《白话诗的三大条件》一文,对白话新诗提出三个要求:(一)“用字要精当、做句要雅洁、安章要完密”;(二)“音节务求谐适,却不定句末用韵”;(三)“说理要深透、表情要切至、叙事要灵活”。这些言论对当时的新诗起到了正面的影响。他也积极尝试新诗的创作,结集出版了《冬夜》《雪朝》(八人合集)《西还》《忆》等诗集。他的诗集《冬夜》(1922年3月出版)及康白情的《草儿》是“五四”过后最有影响的新诗集之一,但他写新诗受到旧诗词格律及欧化文法的双重影响,无法挣脱影响的束缚,且诗缺乏非凡的想象力,描写多于抒情,除了一些写景的诗《冬夜之公园》等尚可,其他诗作一般,其诗音律上有可取之处,但大多数作品诗味寡淡,具有某种较典型的过渡时期的糅杂夹生、散漫生硬的特征,在当时就受到闻一多等一些批评家的中肯批评。1925年之后俞平伯诗作稀少,转向散文创作和学术研究,成为《红楼梦》研究专家。

康白情(1902—1946)写过诗歌评论《新诗底我见》,被认为“至今为止还是中国新诗史上的最有分量的诗论之一”[2]。他作过旧诗,但新文化运动中义无反顾地开始写起新诗,出版过《草儿》诗集,含53首诗,诗歌受到民歌、民谣及旧小说的影响,但许多诗多为大白话、大道理,技巧较差,缺乏诗味,梁实秋批评他说:“《草儿》全集五十三首诗,只有一半算得上是诗,其余一半算不得是诗。”[3]他1919年写的《草儿在前》把劳动场景引入诗歌之中,通过戏剧性的场景、节奏来完成诗歌的叙事和抒情,乡土气息浓郁,这在古典诗词中是鲜见的,它以全新的语言和节奏,为新诗摆脱古典诗词的影响提供了范例。

刘半农(1891—1934)的诗喜欢用白描的手法表现单纯而热烈的情思,他早期的诗作《相隔一层纸》通过两组画面,表达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事实。他的长诗《敲冰》有某种象征色彩,表现“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不断开拓进取、打造一个新世界的决心与努力。他的诗大多清浅率真,韵味和深度不够,遭到一些人的批评,鲁迅曾赞评他的诗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他的诗清浅但不失率真,朴质却时见灵动,他的《叫我如何不想她》是一首感情真挚、一唱三叹的爱情诗,曾被谱曲,传唱一时。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刘大白(1880—1932)也是早期白话诗的先行者之一,被鲁迅誉为《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的《卖布谣》以民歌体的形式揭示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土布没人要,饿倒哥哥嫂嫂的农村现实。他对农村和城市里的阶级斗争颇有兴趣,写下了《成虎不死》《红色的新年》等诗篇,预示着中国革命时代的来临,但他最为著名的是一首爱情诗《邮吻》,通过细腻的细节刻画,表达男女之间美好而纯洁的爱情,展现了“五四”时代年轻人冲破封建束缚之后既热烈又纯真的爱情,这首诗在当时被传诵一时,是“五四”时代写得比较成功的爱情诗,受到当时一些封建卫道士的诋毁,新文学的主将们予以有力的辩驳和还击。

邮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只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信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幅精致的花纹,

只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当时的胡适认为,周作人、鲁迅的创作真正打破了旧诗词的束缚,追求白话的自然节奏,是真正的新诗。周作人(1885—1967)在这一时期写过不少白话诗,他的《两个扫雪的人》写两个在天安门前辛勤扫雪的人,对劳动人民充满敬意之情。诗歌采用散文化的节奏,细致刻画了劳动的场面,虽然写实,但也有新奇的比喻,比如把两个扫雪的人比喻成在白浪中浮着的两个白蚂蚁等。他的《小河》当时被公认为新诗成熟的标志性作品,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小河》用字有些生硬,节奏也不够顺畅,所采用的散文诗的方式表达的意蕴也相对浅白,与当时其他诗作并无天壤之别,但当时胡适称之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4]。朱自清也认为,“小河长诗,便融景入情,融情入理”[5]。它优异于当时其他白话诗之处,在于用诗的形式处理某些复杂的感受与情绪,用了某种象征和寓言的方式,表达了小河、农民和堰的关系,这在古典诗歌中是罕见的。中国新诗也如同这条小河,终有一天会冲破堤堰,奔向更为广阔的天地。鲁迅(1881—1936)也写过不少白话诗,他的诗《梦》《爱之神》《他们的花园》等,借用一些形象发一些议论,还夹杂幽默调侃的笔调,虽然他的白话诗已经打破了旧诗词的束缚,但语句松散,想象一般,白话应用并不圆润自如,意象也不新锐,明显逊于他的古体诗和他的散文诗。

早期白话诗的局限是显而易见的。它的局限的形成与胡适的某些主张有一定的关系。胡适的“作诗如说话,作诗如作文”的诗歌主张,虽然有利于打破古文藩篱,有利于人们解放思想,大胆尝试,但它混淆了诗与散文的区别,或者说没有弄清楚诗这种文体的基本特性,导致当时的一些诗虽然以诗的形式排列,但其实质上却是分行排列的散文,几乎完全与散文无法区别,胡适的这种主张所造成的诗的非诗化、过分散文化一直是中国诗歌的一大弊端。

初期白话诗过于强调平实风格,重实感轻想象,重说理轻抒情,重白描铺陈轻比兴附会,诗歌风格单一,诗歌应具备的激情和想象力未得到充分的发挥,那些勇于尝试的新诗人中缺乏像郭沫若那样具有诗歌天才的人,或者缺乏徐志摩那种善于扶风弄月的人,使得初期的白话诗给人以平易浅白的、温暾平庸的印象,很难触动人们的心弦,更不能掀起情感的狂涛巨澜。

初期白话诗的诗歌语言过于浅显直露,缺乏韵味,与古典诗相比立刻显露出它的苍白、贫乏与寡淡。由于白话与文言相比,字词组合上灵活自由、松散随意,并且更注重词语之间的因果、逻辑关系,多应用虚词、助词完成句子之间的转换,使得在用白话写诗的时候,既要明白如话,又要含蓄凝练(诗的内在要求)成为一种两难的矛盾,初期的白话诗人大多选择了前者,不注重或放弃了后者,白话诗未能做到两者的平衡和协调,初期白话诗在建设新诗语言上几乎没有建树,未有可以效仿的典范之作。

茅盾先生曾经评价说,早期白话诗大都具有“历史文件”的性质[6],这种说法虽然相当尖锐,但也击中了它的要害,早期白话诗的确更多注重用白话写诗,但很少人注重用白话写出的是不是诗,诗的品位如何,白话散文与白话诗的区别何在等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但无论怎样,不可否认的是,早期白话诗人的努力,真正开启了一个白话写诗的新时代,其筚路蓝缕的开山之功是永远值得纪念的。


[1]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

[2] 谢冕:《新世纪的太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1页。

[3] 转引自谢冕《新世纪的太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6页。

[4] 胡适:《谈新诗》,《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86页。

[5] 鲁迅等:《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1917—1927》,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页。

[6] 茅盾:《论初期白话诗》,《文学》(8卷1号)1937年1月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