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嬗变之境:晚清经济与社会研究疏稿
- 刘增合
- 3163字
- 2025-04-24 17:27:20
一 世界中心主义理念与经世学派的重兴
19世纪早期,中国人关于世界地理的观念基本上是模糊的,大致停留在“以我为中心”的认识阶段。早在战国末年,齐人邹衍所持“九州”说即大体上表现出这种“世界中心主义”理念,《史记·邹衍传》载:“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数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1]
关于世界各国地理分布情况,中国古籍中言及四方邻国者较多,诸如《史记》《汉书》等均有记载,但几乎未能逾越亚洲的范围,至于西方诸国的地理人文观念几近阙如。就19世纪欧洲列强的资料而言,情势更甚。这方面的书籍多来自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是第一位将16世纪的地理新发现介绍到中国的人,但他所讲的五大洲之说,却难以得到中国传统思想的认可。乾隆时修《四库全书》,总纂官纪昀撰《总目提要》,对利玛窦所述五大洲之类居然表示怀疑,因为它“为自古舆图所不载……多奇异,不可究诘,似不免多所夸饰。然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录而存之,亦足以广异闻也”[2]。
其实,在那个时代,群臣大多“胸中除富贵而外,不知国计民生为何事;除私党而外,不知人才为何物”,在学术环境方面也是尚空谈,轻务实。所以,即便是有了解世界地理人文知识的机会也痛惜地放弃了。美国的赠书曾为耆英谢绝,法国的留学又让黄恩彤婉拒。俄国政府因清政府赠送藏文《大藏经》,回赠各类图书355种,共计800余册(幅),另有天文、地理仪器和工具,包括政治、军事、文化科学、技术、工艺、地理等,仅地图就有22幅,另有地图册13本。理藩院收到这批图书后,仅仅译出书名,便束之高阁,原因是“恐其书不伦,徒伤国体”[3]。可以说,在19世纪40年代前,由国人自己所撰的地理类书仅有3部:陈伦炯的《海国闻见录》(1730年版)、王大海的《海岛逸志》(1760年版)、谢清高的《海录》(1820年版)。难怪中英开战后,道光皇帝尚不知“英吉利”位于四大洲的哪个角落。世界自然地理观念如此匮乏,人文社情更是未能知晓。鸦片战争前后,有一个文人汪仲洋以诗作描述英国人:有鹰钩鼻子,猫眼睛,红色的络腮胡子和头发,他们的长腿不能弯曲,因而他们不能奔跑和跳跃,他们碧绿的眼睛畏怯阳光,甚至在中午不敢睁开。[4]两江总督裕谦多次明确地描述英国人不能弯曲腰身和两腿,他们如果挨打,便会立即倒下。[5]
在古代,依据儒家的经典,中国皇帝为“天子”,代表“天”来统治地上的一切。皇帝直接统治的区域,相对于周边的“蛮荒”之地,为“天朝上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诗经》中的这句话,经常被引用说明当时的土地制度,其实也反映出当时的中国人所能看到的世界,即“天下”,长久地局限于东亚一带。中华文明长时期在东亚地区拥有无可争辩的优越性,长此以往,中国人习惯于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环视四方。清王朝正是在这种历史积淀中,发展完备了“天朝”对外体制,即表现为“天朝上国”“藩属国”“化外蛮夷之邦”的三重关系。对于西方诸国,官方文书中蔑称其为“夷”,并在其国名旁加“口”字旁,如英、法、美三国,分别称其为“夷”“夷”“咪夷”。除国名外,当时在西方的人名、船名也加“口”字旁。从某种意义上讲,“天朝”对外体制使中国成为一个世界,而不是世界的一部分。清朝傲视“四夷”的“天下”观念,部分是因为儒家文化的优越性,也由于长期以来中国社会经济水平并不低于西方。16世纪西方人初至,中国仍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17、18世纪之交,康熙大帝的文治武功,使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盛世;即便是在18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之前,中国的社会生产力仍不低于西方各国,生产总量则远远超过之。至于鸦片战争前夕,中国确实是落后了。但是由于傲视的惯性和文化上的巨大落差,中西通商200年后,中土的官僚士子们并未折服西方,反而坚信中华文物制度远胜于“西夷”。19世纪之前,不仅中国士人自认为中国是世界事务的中心,即便是17—18世纪来华之天主教耶稣会士在欧洲造成的印象,也认可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6]。但是科技革命和工业革命带来的发展使西人自信心与日俱增。到18世纪50年代,他们只承认中国文化优于周边国家许多,却已逊于任何基督教国家了。[7]但中国士人更强调中华文化、政治、经济的天下中心位置。这种政治、经济、文化的优越感使得他们并不特别需要了解全球,特别是被视为“蛮夷”的西方诸国的地理、人文和经济,即便是与之通商,那也是“天朝”施之于“蛮夷”的一种恩惠,是“怀柔远人”的一种策略。这就不难理解,1793年、1826年英国先后遣使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来华,清政府依照“天朝”制度,将其当作“咭贡使”来接待,结果不欢而散。1834年英国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垄断权,派律劳卑(William John Napier)为驻华商务第一监督。负责通商事务的两广总督卢坤,未究诘其来华目的,却震怒于以“平行款式”递交的文件。[8]1838年英国驻华商务总监督义律投递文书的封面上无“禀”字样,两广总督邓廷桢即“原封掷还”[9]。尽管1834年之后,英国有了官方代表驻华商务监督(中文称为领事),但清政府并不承认其官方地位,仍将其当作东印度公司的大班来看待。[10]
近代初期,西学观念的懵懂状态与当时学术导向的空疏、烦琐是相关联的,无论是汉学、宋明理学,还是以桐城派为代表的词章之学,都是脱离实际、空泛无聊的学问,八股取士的标准和导向也囿于斯。“在一切都上轨道的社会中,无所作为是中国传统政治学的最高境界;而在战后中国面临西方威逼的险恶环境中,无所作为是一种最坏的政治。”[11]政治如此,思想形态更甚。空泛、务虚的旧有学术状态、思想现状确实走到了历史的死途,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预示了它的末日,而一批出身中小地主阶级的士人,起而力求匡正,由此,19世纪出现了对于“经世致用”重感兴趣的现象,随即推展出近代初期学术思想阶层的经世学派。
重新受到关注的经世思潮,强调社会实践和入世的重要作用,其目标既指向中世纪理学所崇尚的玄学思辨,认为它“空”;另外,它也认为考据学著作的迂腐无用。程朱理学只能“以晏安鸨毒为培元气,以养痈遗患为守旧章,以缄默固宠为保明哲”,汉学脱离实际则表现为烦琐的考据、训诂,“锢天下聪明知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经世学派曾于17世纪名噪一时,但是主要由于乾隆帝的镇压政策,时至18世纪为经院学派所取代。[12]
学术与政局相因应。19世纪40年代启动了近代中国的大变局,经世学风在这一时局的促动下逐渐成为显学。经世学派的运脉在于主张通经致用,反对空谈不实。开湖湘经世之先河的胡宏曾说:“务圣人之道者,必先致知,及超然有所见,方力行以终之。”[13]时至清道光年间,贺长龄、魏源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对学术思想界的经世之风产生深远影响。在此书序言中,魏源等阐明了经世学派的两个基本态度,即强调现实和致用的重要性,反对“多寻空言,不究实用”的空疏心性之学,主张学术与现实密切结合。嘉道以还,陶澍、贺长龄、贺熙龄、魏源等湖南经世学派崛起,湖南成为经世学派的大本营,其地位诚如孟森先生在《明清史讲义》(下)中所说:“嘉道以后,留心时政之士大夫,以湖南为最盛,政治学说亦倡于湖南。所谓首倡《经世文编》之贺长龄,亦善化人也。而(陶)澍以学问为实行,尤为当时湖南政治家之巨擘。”[14]沐浴经世之风、致用之雨的经世学派,无论其个人的经历、地位、个性、智力乃至生活方式是如何相似或不相似,他们之间的思维、情感、倾向和行动,均表现出一种“心理同质性”,即面向现实和着意实效。正是这一经世务实的文化性格,使得“世界中心主义”“中心王国”的地理学观念开始解析、坍塌,新的变奏也就孕育其中。从“夷务”到“洋务”,再到“时务”,由贬义的“夷”到平等的“西”,再到尊崇的“泰西”,中国近代思想界的演绎即始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