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笑瑛2004年出版了她研究托尼·莫里森的专著,2012年在博士研究生在读期间,又出版了研究左拉·尼尔·赫斯顿的专著,时过四年,她又要出版她的第三部研究美国黑人女性文学的著作了,可见她的用功之勤。记得我上次给她的书写序的时候说:不希望她用健康为代价来做研究。但今天我看到她既保持了很高的研究效率,也保持健康和充沛的精神状态,心里非常高兴!

笑瑛2009年进南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确定以赫斯顿作为学位论文的选题,因为她在完成了莫里森的研究之后,一直在研究黑人女性文学,也需要选择另一个具体对象。莫里森在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一时成为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界最热门的论题,甚至在一次《外国文学评论》编辑部召集的学术会上,时任主编的盛宁先生声明:请大家不要再给编辑部投有关莫里森的文章了。因此,笑瑛选择赫斯顿作下一个研究对象,是一个有眼光的决定。因为,在美国的黑人女性文学史上,赫斯顿是早期代表性作家,尽管评论界对她的成就颇有争议,但却不能否认她的奠基性意义,艾丽斯·沃克甚至称她为“文学之母”。大凡做文学史现象研究的,如果不对早期经典现象做深入理解,这种研究只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就可能成为一个个孤立现象的堆砌,而不是从基因解析出发而做的“家族式研究”。因为早期经典作家的出现一定是一个伟大的历史结晶,是此前文化积累的一种标志性产出,所以,在早期经典作家身上,便结构性地包容了一种文化的基因序列,通过研读这个经典现象,就可以把握这个“家族”的基因构成和价值取向,甚至可以说,就找到了打开这个“家族”的“类”属性奥秘的钥匙。就此,我对学生说:我不主张大家选择经典作家作为学位论文的选题,但是,好的研究必须从经典开始,尤其是一种文学的奠基时代的经典。所以,从大的范围说,要研究欧美文学,先要好好理解古希腊神话,好好琢磨《圣经》中的核心章节;具体一点说,要研究英语文学,就要先好好研读《贝奥武甫》和《坎特伯雷故事集》,要研究俄国文学,则要先好好研读《往年纪事》和《伊戈尔远征记》。我当年本科毕业后分配到外国文学教研室,确定把俄国文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大方向,我曾对照《伊戈尔远征记》几种不同的现代俄语译本,自己把它译成中文。尽管那时候还远远不能把握俄国文学的整体特征,但这个基础性工作却奠定了我对俄国文学的“感性亲和”,即把自己从一个对象语言的“异己”逐渐变成直觉认同上的“亲缘体”。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过程,你要想直接而粗暴地以一种外位性视角来统摄一种文学,虽然你可以宣称你是“合法性误读”,但从做文学研究的层面上讲,你将永远不能真正地窥其门径,或者说,你可以夸夸其谈,但可能说的都是“外行话”。在研读奠基性经典文本的同时,另外一个必要的环节就是对早期经典作家做一个专门研究,也就是我说的,经过了一个“感性亲和”的阶段之后,再进入基因考辨阶段,而这个阶段要借助于一个作家的整体研究来完成。所以我在读硕士研究生的过程中系统研究过普希金,写了几万字的普希金创作综述,毕业论文则选的是果戈理,而后来的博士论文又研究了难度大但也更具典型俄国文化色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了这些基础的经典个案研究,就可以做较为宏观的综合性研究了。

这样说来,我发现笑瑛的研究路数跟我很相像。她先做了一个最具经典意味的黑人女性作家的研究,这就是莫里森,接着做了一个早期的经典作家研究,这就是赫斯顿。尤其是对后者的研究,帮助她破解了黑人女性文学的一些关键性“基因”。赫斯顿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她是早期黑人女性文学的代表,而且还在于她是一个民俗学家。这种身份使得她对黑人文化不仅有着血缘上的天然亲和性,还有着超越一般感性认识的系统理解,而更重要的是,她在她的文学创作中把一般民俗学研究拉入对某种精神文化的升华空间,即从民俗现象的考察,上升到对其中所蕴含的价值理念的审美表达。所以,笑瑛对赫斯顿的研究采用了从黑人英语、黑人音乐、各种民俗及原始宗教等方面,来考察作家是如何将民俗学的研究转化为文学叙事的。文学叙事区别于民俗学研究的地方就在于,后者是一种描述,是对事实的归纳、记录,尽管它同样带有研究者的个性,但较少涉及研究对象的精神价值;而文学叙事则是要发现事实中隐含的影响人的“完整性”,尤其是精神完整性的因素,或者简单说,就是价值观。这样,从黑人英语中,从那些俗语俚语中,可以抽绎出对民族智慧的彰显和对民族天性的守护,如托尼·莫里森在诺贝尔颁奖演说中说的:“语言如果被统治者操纵,就会肆意地残杀智慧,摧毁良知,遏制人类的创造潜力。”因此,保持黑人语言的独特性,不仅是一种民俗意义上的“文化遗产”的再现,而且是一种边缘的抗争,是对黑人的原初创造力的维护。同样的道理,文学文本中的黑人音乐以及各种民俗现象叙事,目的不仅是像建立某种“博物馆区”那样保存濒临失传的文化样本,而是要从这些受到边缘化威胁的现象中解析出那些可能成为遥远回忆的文化精神,比如文化的包容性、生命的原初活力、自然法则等。笑瑛当初对赫斯顿的研究形成了一种“基因”排序的模式,所以,在这部综合性研究著作《非裔美国黑人女性文学传统研究》中,她基本上移用了这样的分析模式,读者会发现,赫斯顿的基因在后来的诸多黑人女性作家身上得到了惊人的显现,因此,借助于这种模式,也使我们更本真地理解了美国黑人女性叙事的实质。

笑瑛关于美国黑人女性文学的一系列研究成果,使她成了国内这一领域的“专家”。而这也是我对学生一开始就讲的一个要求,即需要在一个集中的领域做持之以恒的研究,要积累大量的材料,不断地关注该领域研究的最新动向,有想法就写成文章,最终就会积少成多,做出真正的贡献。笑瑛自博士毕业后,还担负着繁重的行政和教学任务,因此,我其实不希望她加速度地出成果,但看到她新的著作写出来了,还是有些喜不自胜,写下这些话,权当这本书的序吧。

王志耕[1]

2016年7月于南开大学


[1]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