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子

郡守府中,士燮独坐于大堂案几之前,侍者仆人尽皆不知去向。

堂中案几陈设简单,除两卷帛书摆放其上,便止一套茶具,杯中茶汤袅袅。

这位闻名中原的大儒,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浓眉宽鼻,神色宽和,一看便知是个温睿长者。

此时的他,却眉头紧皱,面带忧虑,隐现于双眉之间的悬针,使得他那原本儒雅面相,平添几分凌厉;

鬓角散出几根银丝随风舞动,还时不时会朝着堂外望上一眼。

恰巧看见刚刚回来的士绍,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士燮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入堂落座,显然有话要说。

得,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找这便宜父亲询问城门之事,他倒先找上自己,定是最近学业松懈,又要考校与我。

哎,前世才把所有应试考完上岸,现在穿越了,还要接受便宜老爹考校,就不该表现得太过早慧……

殊不知他这个想法还是太过天真:试想,一个孩童体内,装着成人灵魂,再如何伪装,下意识所表现出的言行,怎也会被当成早慧看待的。

“今日因何归家如此之晚?”

士燮心中有事,只是随口而问,开启对话,问题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话语出口之后方才醒悟:自己这幼子每日皆是此时归家。

些许失态,他也未放心上,轻捻长须,指着案几上其中一卷绢帛说道:

“你且看看刺史午后才将送来的这份公文……”

这也是士燮枯坐大堂良久,独自等待的目的。

士绍作为士燮最小的儿子,因为早慧,极得士燮欢心,自小便被他带在身旁,经史子集俱皆亲自教授。

在发现其远超同侪的学习、分析能力之后,便起了将其当成嗣继培养的念头。

故此,郡府往来公文,也常供他观阅,以长其治政之才。

只望日后士氏也能出个位晋九卿的人物。

士绍见父亲仅是让自己观阅公文,而非考校学业,便也松了口气。

寻常常有之事罢了……

他便也不客气,拿起士燮所指公文细细看了起来,只是他却越看,眉头就皱得越深。

士燮见他模样,心中叹气,知道这竖子又要对刺史破口大骂了。

哎……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春秋大义,这竖子似乎从不在意,想我士氏、桓氏世代书香,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叛逆。

便见士绍将公文狠狠朝案几一甩,指着摊开的绢帛就破口大骂起来:

“朱符受命交州刺史,乃朝廷欲借他朱氏于交州威名,抚靖地方,上供赋税;

然则,这厮上任以来,却只知盘剥地方,祸害贤良,为自己捞取好处,朝廷要这交州刺史何用……”

果如士燮料想那般,士绍才将公文阅毕,就指名道姓开骂起来,毫无对上官敬意:

“行《四时月令诏条》,禁渔猎,捕黄鱼一条,罚缴稻粮一槲……

这朱符他要干嘛?疯了不成?

就不怕象林叛贼还未剿灭,又引得其余六郡叛乱……”

士绍口中朱符,乃现任交州刺史,

此人出生会稽上虞,是四月才过世的前太尉、大司农朱儁长子。

初平三年(192年),日南郡象林县功曹之子区连,乘朝廷衰弱之际,聚千人,杀县令,毁官寺,僭号称国。

此时北方正战火连连,李、郭二人把持的朝廷,正与关东诸侯争斗不休,无兵、也无心前去平叛。

李傕便使贾诩计,以天子诏,征朱儁入朝,并令朱符为交州刺史,携朱氏部曲,往交州平叛;

一者防止朱儁倒向关东诸侯,二可削弱朱儁手中兵力,三能平灭日南之乱。

毕竟朱儁在交州威名,是能与马伏波齐平的。

哪知这朱符上任近三年,正事不干,只是捞钱:

头年增赋两成,说是为剿象林叛贼筹措军资;

次年增税三成,又说要北上,平乱豫章……

却丝毫未见其动作,州郡之内,盗匪反而越来越多。

对于儿子辱骂刺史,士燮并没有任何表示,以往骂得更狠的都有。

自己也教训过这不尊礼法的叛逆,然此子仍旧如故,便也只能听之任之了,只要别传出府门便好。

现在他更在意的是培养儿子:

“不过推行本该施行的旧令而已,又不曾再增税赋,怎就引得其余六郡也叛乱了?

竖子休得胡言……”

士绍闻言,眉头不由挑了挑,自家老爹会不知当下交州情况?

笑话!

老爹虽是大儒,却也担当大吏二十余年,并非腐儒。

能仅凭八百宗兵,就将交趾郡这有口八十余万,且已完全脱离朝廷掌控的南方大郡,彻底掌控的猛人,怎么可能不晓得其中冲要?

嘿……还真以为只是看看公文而已,却原来又是另外一种考教。

士绍也不点破,耐心应对自家父亲考校:

“交州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出产颇丰,耕牛亦是不缺,

然则百姓一年收成,上交赋税之后,仅能果腹,并无多少余粮,哪经得起他如此盘剥,乡贤俚庶早已怨声载道。”

“那跟你所说施行《四时月令诏条》,引得交州动荡有何干系……”

士燮放下手中茶杯,从盘中取出一只,极为难得地给士绍也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状似疑惑问道。

士绍赶紧长身行礼,接过茶杯,轻啜一口茶汤,继续回答:

“公文确未提及加税之事,然行《四时月令诏条》,刺史真就无其他算计了?”

老爹如此客气,自己也不能太过放肆,便也不直呼刺史名字了:

“交州七郡,林密兽多,地广人稀,兼之水网密布,渔猎山兽,根本捕之不尽,

非但如此,野彘犀象更是时常侵入乡里,毁坏稼穑,伤亡百姓。

哪需如中原野物那般修养生息?”

讲到这里,士绍只觉得这捞钱理由实在荒唐,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

因为这《四时月令诏条》说白了,就是汉代的环境保护法,其内容皆是:

如春、夏两季禁止伐木,需待秋冬草木枯败,方能适当采伐;

如春修堤坝夏防洪,秋收冬藏取之有道:

或是禁杀怀孕或带崽母兽,禁捕过小游鱼等五十余条法令。

刺史府公文中那条‘捕黄鱼一条,罚缴稻粮一槲’,恐怕才是那朱符行《四时月令诏条》的真正算计,这不过是他捞取赀财的又一手段罢了。

“况且越人耕种又不似汉家精细,其皆以火耕水耧之法,一年收成本就不高,多半稻粮不足,常靠渔猎补充。

若行《四时月令诏条》,禁止渔猎,越人岂有不反之理。”

朱符这番作为,是将汉越百姓全都得罪了个遍,如士绍所说,引得整个交州动荡,并非夸大。

士燮见幼子只是看了刺史公文片刻,便洞悉这道政令弊病,心中是十分欣慰的。

此子未来不说位列九卿,待日后成年,治理一方州郡,自不在话下,士氏未来五六十年,是不虞堕败了。

于是,士燮故作恍然大悟之状:

“原来如此……

那阿豕之见,为父该当如何作为,方能防止动乱延宕郡中?”

阿豕,乃士绍小名,幼时贪睡,故得名,只是有没有望子成龙的期望,便不得而知了。

“自是不奉刺史乱命……”

士绍有些无语,老爹你演技太差了!

《三国志.士燮传》:

士燮字威彦,苍梧广信人也。其先本鲁国汶阳人,至王莽之乱,避地交州。六世至燮父赐,桓帝时为日南太守。

燮少游学京师,事颍川刘子奇,治左氏春秋。察孝廉,补尚书郎,公事免官。父赐丧阕后,举茂才,除巫令,迁交阯太守。

燮体器宽厚,谦虚下士,耽玩春秋,为之注解,学问优博,达於从政,官事小阕,辄玩习书传,春秋左氏传尤简练精微。

时人数以咨问传中诸疑,皆有师说,意思甚密。又尚书,兼通古今,大义详备。闻京师古今之学,是非忿争,又条左氏、尚书长义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