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父‘女’交心

贾雨村与林如海这一谈,竟耗去了大半天光景。李洛在书房外候了又候,茶换了两盏,仍不见里头话头收住。

直到日影西斜,窗纸上映出两道起身的影子,才听见贾雨村告辞的声音。待那身影消失在影壁后,李洛方得进书房。

林如海正立在案前整理书卷,见他来了,只淡淡道:“今日耽搁了,择日再补上功课罢。”

两人一时竟有些无语,朝着贾雨村离开的位置怔怔出神。

林如海突然飒然一笑,指着贾雨村远去的背影对李洛道:“那几个盐商,怕是要寻他打听消息了。”

李洛一怔:“爹爹怎么知道?”

林如海没有回答他,只是负手望向庭院深处渐沉的暮色,忽然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说你之前的计策不行?”

李洛摇了摇头。他确实不是什么精于权谋的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向来懒得琢磨。

林如海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两淮盐区下辖数省,数十个盐场,上百个司房,官吏胥役不计其数。你告诉我——”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我怎么能确定谁跟盐商没有勾连?又怎么能让偌大的两淮盐司如臂使指?”

李洛又摇了摇头,这些具体的数据确实超出了他前世的认知范围。或许他把两淮盐政想得太简单了——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林如海忽然问道“你说一个盐司的胥吏做上几年能贪墨多少银子?”

李洛闻言,迟疑道:“怕是...能贪个上千两?”

“上千两?”林如海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一个小小盐课司的书办,一年就能贪墨三五千两。那些管着盐引批验的胥吏,更是动辄上万两的进项。”

他转身抽屉里抽出一本蓝皮册子,“这是上月刚呈上来的密报,你念念第三页。”李洛接过册子。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泰州分司一名库大使,单是今年开春就收了盐商十六次冰敬炭敬,合计纹银四千二百两。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你以为那些盐商为何能垄断盐市?就是靠着这些蛀虫一层层打通关节。”窗外忽然传来竹叶沙沙的声响,一阵穿堂风掠过,将书案上的油灯吹得忽明忽暗。

“所以...”林如海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你现在明白为何我说你的计策行不通了么?要整治两淮盐政,靠些许计谋是无用的。”

李洛默然。此刻才知自己先前所想,确实短了,这么多的银子,已经足够那些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了。

他淡淡道:“如此巨利,岂是一个钦差能制的?”烛火摇曳间,他眉宇间尽是倦色,“这扬州城内,上至府衙下至盐场,哪个不是盐商座上客?”

林如海执起案头青瓷盏,忽地轻笑“两淮盐引天下近半,岁办盐引九十六万,一引四百斤,四万万斤白盐那是多少万万银子?朝廷就想收一百多万,彼辈犹作穷乏状,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他嗤笑一声,指节敲着案上账册:“更可笑者,前明时尚有三十六家总商,到本朝竟只余八家。其中徐、魏二姓,独占四成盐引。”他忽然压低嗓音,你当真以为,这些银子都进了这些商贾囊中?”

“长江沿线,从各个衙门到州县小吏,哪个不在这盐利中分一杯羹?还有朝中的皇室,勋贵,文官。前明那些总商,家资早逾千万。如今这八家...”话未说完,只剩一声长叹。

林如海摩挲双手“所以为父才说,唯有快刀斩乱麻——动那两家,余者不动,也...动不得。”

李洛又问道“那如何定罪呢?总要拿住些把柄才好。”

林如海闻言竟仰天大笑“定罪?”他忽地收住笑声,又从案底抽出一叠文书掷在桌上,“超发盐引、夹带私盐、僭用仪制,哪一桩不是现成的死罪?为父此刻就能让衙役拿人。”

“可是动不得?扬州的人定然不可信了。”李洛适时补充。“那爹爹如何跟中枢交代?”

林如海微微颔首:“正是。江南地方早与盐商沆瀣一气,非借北方漕兵不可。”又补充道,“锦衣卫也必须掺一脚。”

他神色忽然黯淡下来:“至于中枢,不外乎些弹劾罢了...”他嘴角扯出一丝笑,“陛下圣明烛照,岂会坐视?”

“可到最后爹爹还必须妥协不是吗?”

李洛有些可怜林如海了,这样的名利场真不是一般人能镇得住的。

红楼里林如海到最后留下不少钱给黛玉,想来就是贾敏死了,心气散了,这才和光同尘了。

林如海默然,半晌才又开口:“你一直以为爹爹是清流,爹爹清廉不假,可爹爹如何算的上清流,连两淮的盐场都洗不干净如何称得上清流?”

他轻轻合上门扉,屋内烛火顿时暗了几分。他低声道:“朝廷岁入四百余万,两淮就占了多少?九边的粮饷,不加税早已给不出了,财政已经如此,又能如何呢?”

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桌上的奏折:“朝中诸公既要两淮不乱,又盼着多收几十万两,最好私下还能多收些孝敬...”突然冷笑一声,“所以最后,不过是拿徐、魏两家开刀,略作整顿罢了,这两淮别说爹爹,陛下也吃不下来。”

李洛望着林如海,他明白林如海其实是想倾诉了,这些话或许憋了许久,贾敏又不是个爱听这些的,另一方面或许是看着女儿近日对政事颇感兴趣,这才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明白。

两人就这么枯坐在书房,一时竟又有些冷场。

贾敏推门的声响惊醒了沉思的两人。侍女拿的的琉璃灯一晃,满室生辉,将方才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才说玉儿总往你这跑,你们父女关起门来防我呢?”

贾敏嗔怪着,顺手支开雕花窗棂。夜风挟着新鲜空气,吹散一室闷气。她转头见二人仍怔怔的,不由失笑:“怎么?书上的事还能当饭吃不成?”

“走了,晚饭都备好了,还不去吃饭?”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手一个拉起两人急匆匆的就向外走去。

檐下风灯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三人说说笑笑,哪有刚才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