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陵的退让,殿内原本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也随时趋于寻常。
殿内群臣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长松了口气,为今日朝议,未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而暗自庆幸。
御榻之上,吕太后得偿所愿后,面色也真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王陵则在不着痕迹间,重新审视了一下太子刘恭,遂不动神色的退回了西席首座。
而刘恭,则是一边低着头走上御阶,暗下却也隐隐生出了些许期待。
——方才,刘恭并没有正面回答王陵的疑问。
王陵以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勿王,来作为反对吕太后追尊吕太公、吕泽二人为王的依据。
而刘恭却是以‘安国侯放心,吕氏肯定不会谋逆’,答非所问的答复了王陵。
如果愿意,刘恭当然可以正面回答王陵,说些三代不同法、五代不同礼,又或‘追尊亡者不算数’之类的诡辩之论。
但刘恭,却并没有这么做。
而在刘恭答非所问后,王陵也同样一反常态——并未继续死咬着‘非刘勿王’不放,而是顺坡下驴,为此事画上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句号。
二人均透着反常。
此刻,却也都隐隐抱有期待。
至于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老少二人,究竟在期待什么……
“安国侯此言,倒是提醒了朕。”
“——虽尊太祖高皇帝临终嘱托,拜安国侯为右相、曲逆侯为左相,然安国侯,终归太过老迈。”
“先前,朕便有意让安国侯多加保重,切莫太过劳碌,却又担心安国侯曲解朕意,误以为朕欲夺相权。”
“今日,安国侯主动提及,朕,便也不再顾虑了。”
便见吕太后如是一语,而后自然望向王陵次席,正强自按捺喜色的曲逆侯陈平。
微翘起嘴角,再对王陵道:“既然安国侯有意,要将相印暂交陈平代管,便不妨借此机会,多休养一段时日。”
“左丞相陈平,较安国侯稍年壮,却也同为元勋老臣。”
“相府由陈平暂掌,再由安国侯统顾大局,当也出不得差错。”
“——陈平为人,确轻佻了些。”
“但得安国侯不时提点、指教,想来陈平日后,也能成为安国侯这样的柱石之臣。
…
“我汉家,终归不能永远指望安国侯。”
“早日让陈平得到磨砺,待其熟于相府政务,也好让安国侯,早日卸下相府的千钧重担。”
“安国侯以为如何?”
吕太后话音落下,殿内群臣才刚放下的心,不由再次提了起来。
什么情况?
不是都谈妥了吗?
倔牛王陵,不是已经退让了吗?
吕太后这是…要赶尽杀绝?
就连王陵自己,都略有不愉的皱起眉,板起脸,愣是连个起身的动作都没有,只原地坐着拱起手。
“太后此言,却是轻折老臣了。”
“——臣虽老,尚可食米一斗、肉十斤,尚有披挂上马之力、率军征战之能。”
“相府虽政务繁忙,老臣,却也还应付的过来。”
王陵话音落下,只见御榻之上的吕太后,当即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食米一斗,肉十斤,可披挂上马,这是赵国名将廉颇的典故。
便见吕太后失笑之余,不忘侧目瞥一眼身旁,还没来得及坐回御榻之上的刘恭。
而后,方含笑再度望向王陵。
“安国侯,且不忙食米食肉、披挂征战。”
“——让安国侯稍作休养,不必太过操劳于相府之事,却并非让安国侯彻底闲下来。”
…
“前些时日,朕让太子亲择太傅,太子首先提到的,便是安国侯。”
“只朕念安国侯年迈,又担着相府的重担,恐无暇他顾,这才否了太子。”
“——眼下,朕想着相府那边,安国侯可以稍歇歇,给陈平加加担子。”
“至于安国侯自己,休养之余,若仍有余力,则兼个太子傅的职务,为国家傅教储君。”
说着,吕太后再度侧过头,甚至还前所未有的抬起手,轻抚了抚刘恭的脑袋。
只嘴上,仍不忘继续道:“太子的成色,安国侯今日也瞧见了。”
“——天资尚可。”
“但终归年少轻狂,少了几分稳重。”
“若能得安国侯这样的老臣、长者言传身教,想来我汉家日后,当是不会重蹈覆辙,再出一个唯唯诺诺,整日饮酒作乐的皇帝。”
“却不知,安国侯意下如何?”
有了吕太后这番话,殿内群臣百官再度安下心来。
吕太后这番话,一方面是就‘是否愿为太子傅’一事,征求当事人王陵的意见。
另外一方面,也不乏有吕太后精心培育储君——甚至是直接把储君交给王陵去培育,以证自己没有‘吕氏代汉’之心的意味在其中。
也果然不出吕太后所料。
有了自己这一番解释,王陵肉眼可见的开始动摇。
不多时,便见王陵缓缓抬起头,望向御榻方向,于刘恭身上又是一番审视。
而后,才语调低沉道:“既是太子‘点将’,太后也有此意,臣,便应了。”
“得为太子傅,必于太子倾囊相授。”
“也好叫太子早日明白:宗、亲二字,究竟是何含义。”
听闻王陵最后,仍不忘略带幽怨的发出一声牢骚,吕太后却是若无其事的含笑点下头。
而后再轻拍了拍刘恭的后脑,旋即望向殿内百官群臣,稍一正色。
“既如此,便定下吧。”
“着:右丞相安国侯王陵,兼太子太傅。”
“及相府上下,则由左丞相陈平暂掌。”
吕太后话音落下,群臣自是齐声应喏,随即便向西席次座的曲逆侯陈平,投去嫉羡的目光。
——暂掌?
‘暂’到什么时候?
听吕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是‘暂’到王陵调理好身体。
可王陵眼下,都已经快八十岁了。
这个年纪的老人,还谈何调养身体?
活的这个岁数,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王陵日后,还要投入精力去傅教太子……
“散朝之后,当与曲逆侯递上拜帖一封。”
“即便不能交好,也断然不能交恶。”
想明白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相府多半是由曲逆侯陈平做主,百官群臣当即动起了心思。
而在御榻之上,以及西席首座——刘恭、王陵老少二人各低着头,却是不约而同的翘起了嘴角,露出一抹难以为人察觉,且耐人寻味的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