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极致的宁静。
硕大的长信殿,东、西二席坐着百十来号人,殿内,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先前,向王陵投去期翼目光的公卿重臣,此刻无不面无血色的低下头。
落座末席的千石、六百石官员,更是有人身形发颤,汗如泉涌,好似是在经受灵魂审判。
——御榻之上,刘恭面色‘淡然’依旧,只额头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薄汗。
而刘恭身侧,吕太后浑身散发着寒意,本写满阴戾的面容,却在肉眼可见的归于平静。
并非吕太后消了火、息了怒。
而是怒到极致,反倒让吕太后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平静了下来。
“安国侯,当真不惧朕雷霆之怒,血流漂橹啊~”
闻言,王陵却仍目带寒光,孑然不惧的昂起头,直勾勾对上吕太后的目光。
“太后,敢吗?”
话音落下,殿内无数人绝望的闭上双眼,抿唇摇头间,暗下为王陵宣判了死刑。
而御榻之上,吕太后却只轻蔑一笑。
随后,殿内便又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崔杼,弑其君。”
不知过了多久,御榻之上,吕太后清冷淡漠的语调再度响起。
只见吕太后缓缓起身,背负双手,立于御案、御榻之间,居高临下俯视向王陵。
眉宇间,竟是不见丝毫怒色!
有的,只是一切尽在掌控的绝对自信,以及天下尽在我手的极致傲然。
“崔杼弑其君,而后遍杀齐国史官,却反使列国史家争相著言:崔杼弑其君。”
“——崔杼杀史官,是因为他怕。”
“因为他真的弑杀君主,所以,才怕被史官记录下罪行。”
…
“然朕,无惧。”
“自高皇帝宫车晏驾,至今——至汉天子盈六年,夏五月戊午(二十五),朕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不惧青史评说,更无愧于心。”
“若因今日之事,便含怒而杀安国侯,岂不反成了朕心虚?”
言罢,吕太后便讥笑着摇摇头,旋即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同一时间,御榻上的另一道身影,也随之站起了身。
“既然今日之事,皆源自孙儿那‘刘、吕皆宗亲’一言,便请皇祖母,许孙儿与安国侯一辩。”
只见刘恭拱手一礼,待吕太后轻‘嗯’了一声,便转身正对向殿内。
看着王陵那略带疑惑,却也森寒依旧的庄严面容,刘恭终是拾阶而下,走到王陵身前三步的位置。
“孤,敢请安国侯赐教。”
刘恭礼数周全,王陵自也不好太过怠慢,只敷衍一拱手,嘴上却满是讥讽道:“倒是要请殿下,于老臣赐教一番。”
“——何谓:刘、吕皆宗亲?”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纷纷抬起头,却多半是先偷偷瞥一眼上首御榻,打量一下吕太后的面色。
感觉吕太后脸上,几乎看不出多少怒色,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望向殿中央,相对而立的王陵、刘恭二人。
便在满朝公卿大臣的一致注视下,刘恭再拱手一礼,而后直起身,噙笑望向身前的王陵。
“安国侯认为,宗、亲二字何解?”
王陵不假思索:“自是刘氏皇族,太祖高皇帝的宗族血亲。”
却见刘恭含笑一摇头,再道:“孤所问,并非宗亲二字合解,而乃宗、亲二字拆分,各为何解?”
闻言,王陵只嗡然皱起眉,难得正眼瞧了刘恭一眼。
上下打量一番,旋即答非所问道:“却不知太子,竟具巧舌诡辩之才?”
这话一出,在座公卿眼皮又是猛的一抽,暗下再次感叹起王陵,实在是有种的过了头。
——对储君太子而言,巧舌诡辩,可不是什么正面评价!
相传商纣王帝辛,便口才极佳、极善诡辩,能凭言语掩饰自身的过错,甚至将臣下的劝谏驳回去。
而夏桀、商纣这两个反面教材,对于封建帝王的警醒意义有多大,显然也不必过多赘述。
故而,无论是对储君太子,还是当朝天子,亦或东宫太后而言,巧舌诡辩四个字,基本可以直接翻译成:牙尖嘴利,不纳谏言,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一旦坐实这个负面评价,被评判者更是会为普罗大众,直接无脑归入‘桀、纣之流’。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王陵方才说刘恭‘具巧舌诡辩之才’,也可以直接理解为:右丞相王陵,说当朝太子刘恭,颇得桀、纣遗风……
被人当着面如此诋毁,刘恭面色应声一冷。
但很快,刘恭便再挤出一抹强笑,对殿内公卿百官环一拱手。
“安国侯自恃功高,不愿答孤所问,孤,便不强求。”
“只以一言,请诸公辨其然、否。”
“——宗亲者,乃君主之至亲,国家之羽翼。”
“然否?”
原本应该发生在王陵、刘恭二人之间的辩论,却莫名其妙成了刘恭遍问群臣,殿内众人自然是齐齐一愣。
与左右稍一对视,大多数人也还是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刘恭的说法。
便见刘恭微微一笑,旋即稍侧过身,单臂平举,手掌朝上,遥指向御榻上的吕太后。
“再问诸公:太后,君否?”
这一问,除了刘恭身前不远处的王陵,更是没有哪怕一人胆敢迟疑,当即忙不迭点头。
目的达成,刘恭便将目光重新移回面前——移回到当朝右丞相:安国侯王陵身上。
“敢请问安国侯。”
“——太后即为君,又吕氏皆太后血亲,则吕氏,可称‘宗亲’否?”
“太后之父、天子母舅,可称:宗亲否?”
这一问,王陵仍旧没有正面给出答复。
而是大失所望的摇着头,悠悠叹息道:“既身汉储君,殿下何以谄言媚吕?”
“老臣字字句句,难道不都是在回护刘氏?”
“身刘汉储君,非但不感激臣仗义执言,却做此谄媚之态。”
“若太祖高皇帝泉下有知……”
话说一半,王陵便无比失望的再次摇起头。
就好似刘恭说这番话之前,王陵原本有多欣赏刘恭。
对于王陵的规劝,刘恭自是置若罔闻。
只微微一笑,而后再度侧过身,望向殿内百官群臣。
嘴上,却仍旧是在与王陵辩说。
“孤尝闻,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汉国祚,也绝非一己之力,而是集功侯百官群策群力。”
“——若天下唯刘,那这长信殿,又何必作朝议之用?”
“不如只召宗亲诸刘,以举家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