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文举人一下升任光禄寺少卿,张敬修心中除了些许欣喜之外,更多的还是一些隐隐的忐忑。
不过,东南势力官员的主动依附,父辈官员的和蔼可亲,逐渐拂去了张敬修心中的忐忑,随着时间推移,状态要松弛了许多。
礼部尚书吕调阳亲手捧着一个盒子,走进了张敬修的书房,后者连忙站了起来。
“嗣文,别拘谨,这里,你才是主人家。”吕调阳一边亲热唤叫着张敬修的字,一边安抚着他的情绪。
跟着吕调阳身后的,是都察院佥都御史曾省吾,父亲亦友亦徒的心腹、亲信。
张敬修身体一僵,地位转变太快,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迟疑了下,缓缓坐了回去。
吕调阳将锦盒放在书案上,注意到张敬修探索的目光,没有故作神秘,直接将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还套着四个小盒子,吕调阳先掏出了那个长条形的盒子,轻轻揭开,从里面拈出了一支毛笔。
仅一眼,张敬修的目光便被深深吸引住了。
那毛笔,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却是青里透着星星黑点的斑竹,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套俨然是晶莹的和田玉镂空磨尖做成的。
吕调阳将毛笔颠倒,递给了张敬修,那入手的温润,是在其他毛笔上体会不到了。
“这支笔杆是成祖爷派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犀牛角做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犀牛角了,笔套平常些,不过是和田玉雕的,取个口彩而已。”
吕调阳为爱不释手的张敬修解释着疑惑,继续展示着这支毛笔的难得之处,让张敬修亲自拔起笔套,红里透亮的笔套顿时露了出来,“要说最难得的,还是这笔上的毫!这是嘉靖三十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条通体红毛的黄鼠狼尾毫做的,给很多人看了,都说一千年只怕也只有这一只,嗣文,你这二十岁的少卿,不说千年难遇,但大明朝二百载,却是少有的,正所谓‘好人配好笔’,正适合你。”
亵玩着毛笔的张敬修,听闻这样的介绍,眼睛不由得越来越亮。
文人,哪有不喜欢文房四宝的,而接触最多的,莫过于毛笔。
有一支好笔,对文人来说,不亚于有个好老婆。
喜欢。
喜欢到心坎里了。
吕调阳和曾省吾会意地对望了一眼,露出了笑容,将长条盒往前推了推,“这一盒共四支,全是一样的,嗣文,要舍得用!”
张敬修怔住了,看着手中和盒中四支完全相同的犀牛角杆、红毛狼尾毫毛笔,这是同时娶了四房好老婆?
精神恍惚,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将盒子划拉到靠近自己的位置。
吕调阳又将那个大盒往张敬修的方向推了推,确保他能看清盒中事物详情,继续道:“当然,有了好笔,也要有好墨,好砚,好纸,这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宫的款,这砚,有黄庭坚的款,而这沓纸,是李清照的燕子笺,比着好笔是差了些,但也是难得的墨、砚、纸。”
“叔父,这太贵重了吧?”张敬修站了起来,犹豫道。
眼睛却一眨不眨望着那个盒子。
“宝剑赠壮士,宝马配良驹,这天底下,能受用这套文房四宝的,也就嗣文你了。”
曾省吾适时开口了,“再说,长者赐,不可辞,嗣文,收下吧。”
在正式场合,吕调阳称呼张居正,要以阁老尊称,但私底下,两人是以表字相称的。
再说,张、吕两家是通家之好,吕调阳年岁比张居正还要长些,碍着尊卑威严,吕调阳甘居弟位,但在张敬修及其兄弟这里,吕调阳是叔父长辈。
本就所喜的东西,又是长辈的赠赐,嘴上在拉扯,但口袋张开,张敬修不再拒绝,双手又划拉过那个盒子,“多谢叔父!”
“唉,这样就好了嘛。”
吕调阳笑容越发灿烂,与曾省吾一道坐在书案前,“之前你还小,你父亲总把事情都瞒着你,现在嗣文你已是朝廷四品少卿,有些人,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在你父亲无暇他顾时,你也能为父亲节节劳。”
阁老病了。
这次是真病了。
十年寒窗之苦,非是常人所能理解的,无人问津不说,一朝得痔一生苦。
最近渐显坐立难安,在内阁理政时,凭借着强大的毅力,张居正还能忍着,回到家,便要卧床不起。
所幸,前内阁首辅大臣徐阶的“专用医者”,在徐阶回淞江府时,留给了阁老。
阁老回府就服用了“枯痔散”,早早地就睡下了。
睡着了,就不疼了。
这府中的一切,理所应当的交给长子负责,以往,没人会和小小的举人谈论军国大事,现在不同昔日,四品少卿,小阁老,能代替阁老做些决定了。
“我可以吗?”张敬修心中一动,却难掩那股不自信。
在十五岁举人,二十三岁金榜进士的天才父亲面前,他和兄弟们经常会与之比较,“子不类父”,“虎父犬子”之类的话,时不时的便会出现在耳边。
他和兄弟们已经拼尽全力,想得到父亲的承认和认可,但得到的,无不是父亲失望的摇头叹息。
自卑的孩子,在渴望父亲的权柄、威严。
但真当这天到来时,又会畏缩不前了。
一旦这时遭遇打击,就很难再走出父亲的阴影,所幸,吕调阳、曾省吾的眼中,充满期待和鼓励。
“当然。”
吕调阳拿出了扬州方面递来的信笺,递给了他,“近日以来,两淮官盐滞销,私盐大行其道,今年的盐引,仅能售出三成,如此一来,必将造成巨额盐课的亏空。
而私枭猖獗,彼此之间常常互相火并,杀来杀去,其兵械不止于刀、棍等物,铁炮、火铳的装备,甚至优于官兵,一旦开火,枪炮齐发,场面火爆,死伤惨重,可谓穷凶极恶。
其中,最猖獗者,非山东的侉子帮和徽州的捻子帮莫属,今巡盐御史海瑞在扬州,所过之处,锦衣卫士、孝陵精兵随行,为朝廷计,阁老合该有一信,督促海瑞打击私盐、私枭。”
“好,我就以这盒子里的笔墨写下一封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