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结语

通过以上对异姓结拜中有关血的仪式及其象征意义的考察,可以看到以往在讨论中国社会时,论者频频使用的“血缘关系”和“摹拟血缘关系”的概念都是对中国社会想象的产物。本章指出,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人们是以“骨肉”来想象和解释亲属和摹拟亲属关系的。在歃血结盟仪式里,“血”首先是作为与祖先沟通的工具来使用的。在先秦邦国之间的盟誓中,“血”是让神作见证,有着强化盟誓重要性的意义;在天地会的异姓结拜中,“血”的意义与先秦时代没有根本区别。因此,如果我们不是把中国社会作为西方社会的影像来描述,而是站在中国本位的立场来描述的话,就有必要放弃来源于西方的“血缘”或“摹拟血缘”的概念。

异姓结拜在中国社会中普遍存在,并不局限于社会下层。到了清代,异姓结拜特别是由歃血结盟而形成的社会结合被定位为正统的中国社会(宗族社会)的“他者”——秘密结社。其实,异姓结拜和宗族之间固然存在一定的紧张关系,但二者在结合原理上还是有共同之处的。人们普遍认为,清代国家权力通过民间信仰/结社的行为而不是仪式来判定其是否为异端。实际上,清政权以天地会之类的异姓结拜仪式“不序年齿”“歃血结盟”为由,对其采取了弹压的方针。那么,歃血结盟仪式里到底蕴藏了什么秘密呢?本章通过梳理结拜仪式中“血”的意义,指出宰鸡仪式蕴含着象征生死的悖论关系。

多年来,中国学者试图证实/证伪天地会“反清复明”的神话。荷兰学者田海另辟蹊径,提出了“神魔救世”的观点,试图把天地会“反清复明”神话消解在六朝以来末世论的文化语境里。本章则认为“反清复明”神话背后隐含着记忆共同体的创造和再创造的问题。天地会创始神话在文本化的过程中,衍生出大同小异的关于“反清复明”的记忆话语,它们有时如涓涓潜流游离于叙述与回想之间,有时则喷发为汹涌的暴力抗争表象。20世纪中国革命的序章不单是现代政党动员和整合“秘密结社”的过程,同时还是歃血结盟创造革命的过程。


[1]冯尔康:《拟制血亲与宗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8本第4分册,1997年12月。

[2]William Stanton,The Triad Society or Heaven and Earth Association,Hongkong:KELLY & Walsh,LTD.,1900.萧一山:《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国立北平研究院,1935。

[3]Maurice Freedma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heast China,London:Athlone Press,1958,p.121.

[4]Wolfram Eberhard,The Local Cultures of South and East China,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Alide Eberhard,Leiden:E.J. Brill,1968,p.325.

[5]施坚雅(G. William Skinner)在关于泰国华人的研究中,涉及秘密结社的多重作用(Chinese Society in Thailand,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57. Leadership and Power in the Chinese Community of Thailand,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58)。他的“中心理论”(central place theory)注意到,在乡村中国,一个标准市场(standard market)的城镇不仅是重要的货物集散地,也是秘密结社组织活动的领域,有的城镇甚至就由秘密结社(哥老会)所控制(G. William Skinner,“Market Town and Social Structure in Rural China,”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 44,No. 2,Feb.,1985)。弗里德曼接受了施坚雅的观点,认为新界(New Territories)的一些市镇事实上就是三合会(Triad Society)活动中心(Maurice Freedman,Chinese Lineage and Society:Fukien and Kwangtung,London:Athlone Press,1966,p.95)。

[6]David Ownby and Mary Somers Heidhues eds.,“Secret Societies” Reconsidered:Perspectives on the Social History of Modern South China and Southeast Asia,M.E. Sharpe,Inc.,1993. Barend ter Haar,Ritual and Mythology of the Chinese Triads:Creating an Identity,Leiden:Brill,1998.

[7]麻国庆:《家与中国社会结构》,文物出版社,1999,第126~146页。

[8]赫治清:《天地会起源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第186~192页。

[9]天下第一伤心人辑《辟邪纪实》附卷《哥老会说》,咸丰十一年刻本。

[10]允禄等监修《大清会典》(雍正朝)第194卷,《刑部·奸徒会盟》,台北:文海出版社,1994。

[11]James Watson,“Standardizing the Gods:The Promotion of Tien'hou(Empress of Heaven)along the South China Coast,960-1960,” in David Johnson,Andrew Nathan and Evelyn Rawski,eds.,Popular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 村田雄二郎「孔教と淫祠——清末廟産興学思想の一侧面」『中国——社会と文化』第7号、1992年6月。

[12]江绍原:《“盟”与“诅”》(1926年),王文宝、江小蕙编《江绍原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第129页。

[13]田兆元:《盟誓史》,广西民族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14]白川静『白川静著作集』第7巻、平凡社、2000、61~87頁。

[15]吴晗:《盟与誓》(1934年),《吴晗文集》第1卷,北京出版社,1988,第167~177页。

[16]本书所使用的《周礼》《礼记》《春秋左传正义》等文本,皆出自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的《十三经注疏》。

[17]山西文物工作委员会编《侯马盟书》,文物出版社,1976。

[18]《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八年》。

[19]江绍原:《“盟”与“诅”》(1926年),王文宝、江小蕙编《江绍原民俗学论集》,第124页。

[20]西田知己『血の思想——江戸時代の死生観』研成社、1995。

[21]江绍原:《古代的“衅”(涂血)礼》,王文宝、江小蕙编《江绍原民俗学论集》,第147~158页。

[22]白川静『白川静著作集』第7巻、76頁。

[23]Barend ter Haar,Ritual and Mythology of the Chinese Triads:Creating an Identity,p. 151.

[24]庄吉发:《清代秘密会党史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4,第33~46页。

[25]岸本美緒『明清交替と江南社会』東京大学出版会、1999、86頁。

[26]Kuriyama Shigehisa,The Expressiveness of the Body and the Divergence of Greek and Chinese Medicine,New York:Zone Books,1999. 栗山茂久:《身体的语言——从中西文化看身体之谜》,台北:究竟出版社,2001,第214页。

[27]木津隆司「西欧中世系図法の形成過程——西欧中世文化形成の一側面」『北海学園大学学園論集』第36号、1980年3月。

[28]滋賀秀三『中国家族法の原理』創文社、1967、35~38頁。

[29]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天地会》(1),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0,第18~19页。

[30]《天地会》(6),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第304页。

[31]《天地会》(7),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第214页。

[32]庾裕良、陈仁华等编《广西会党资料汇编》,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第487页。

[33]萧一山:《洪门小引》,《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1,国立北平研究院,1935。

[34]施列格:《天地会研究》,薛澄清译,商务印书馆,1940,第196页。Gustave Schlegel,Tian Ti Hwui:The Hung League or Heaven-Earth-League,A Secret Society with the Chinese in China and India,Batavia:Lange & Co.,1866.

[35]Barend ter Haar,Ritual and Mythology of the Chinese Triads:Creating an Identity,pp.151,158.

[36]《天地会》(1),第4~5页。

[37]《天地会》(1),第18页。

[38]庾裕良、陈仁华等编《广西会党资料汇编》,第486页。

[39]罗尔纲:《天地会文献录》,正中书局,1943,第1~2、41~43页。

[40]《天地会》(6),第174、178页。

[41]Barend ter Haar,Ritual and Mythology of the Chinese Triads:Creating an Identity,p. 157.

[42]庾裕良、陈仁华等编《广西会党资料汇编》,第513页。

[43]施列格:《天地会研究》,第167页。

[44]施列格:《天地会研究》,第196~198页。

[45]施列格:《天地会研究》,第201页。

[46]李子峰:《海底》,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影印版,第137页。

[47]《江湖汉留宗旨》,1912年刻。

[48]刘师亮:《汉留全史》(乙亥四月沪上),台北:古亭书屋,1975,第11页。

[49]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室、资料室编《清中期五省白莲教起义资料》第1册,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第3~4页。

[50]喻松青:《明清白莲教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第62~63页。

[51]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编《宋景诗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59,第31~32、73页。

[52]中国历史博物馆编《中国近代史参考图录》(上),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第176页。

[53]《中国近代史参考图录》(上),第173页。

[54]广东省文史馆、中山大学历史系合编《广东洪兵起义史料》(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第50页。

[55]“革命”进入现代汉语是19世纪末的事情。近年围绕所谓“香花僧典”,一部分学者以为发现了天地会起源的秘密,秦宝琦根据文中“革命”一语证明“香花僧典”有清末革命党的思想痕迹,可谓切中问题要害。参见秦宝琦《洪门真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增补版,第399页。

[56]王时泽:《回忆秋瑾》(遗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4集,文史资料出版社,1963,第225页。

[57]「龍華会章程」『支那革命党及秘密結社』、73~74頁,『日本及日本人』第569号、1911年11月1日、長陵書林、1980年影印。

[58]张钫:《风雨漫漫四十年》,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第61页。

[59]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