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蒯祺与诸葛英

房陵城府衙后堂中,蒯祺与诸葛英对坐在案几前,碗中的粟粥早已凉透,却无人动筷。

蒯祺的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木纹的凹凸硌得指尖生疼,却不及心中焦虑的万分之一。

昨夜探马的情报如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申仪率万余兵马逼近方城戍,而房陵守军不足三千,且士气低迷。

诸葛英抬眸,见丈夫面色灰败,眼中血丝密布,便知他又是一夜未眠。

她轻轻放下竹筷,瓷碗与木案相触的声响惊醒了沉思的蒯祺。

“夫君,”她声音清冷如霜,“粥凉了,我让人热一热。”

蒯祺却恍若未闻,喃喃道:“方城戍若破,房陵便是孤城……那些逃卒熟悉城防布局,申仪只需半日便能架起云梯……”

“哐当!”

一声脆响骤然打断了他的话。

诸葛英竟将手中的陶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粟米洒落如散珠。

蒯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苦笑一声:“夫人何必如此?即便我振作起来,又能如何?房陵兵微将寡,申仪大军压境,纵使固守,也不过是徒增死伤……”

诸葛英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俯身拾起一片碎陶,指尖轻轻划过锋利的边缘。

“夫君可还记得,当年我嫁入蒯家时,你曾对我说过什么?”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蒯祺一怔,思绪被拉回多年前的新婚之夜。

那时他意气风发,刚刚被刘表任命为房陵太守,曾握着她的手郑重承诺:“我蒯祺虽非名将,但必护一方百姓安宁。”

“如今百姓尚在城中,夫君却要先弃他们而去?”

诸葛英直视他的双眼,眸中既有责备,也有期待。

蒯祺的拳头缓缓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连日来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申氏兄弟的步步紧逼,曹操的冷眼旁观,城中粮草日渐减少,士卒逃亡不断……他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即便我死守,又能撑几日?”他声音嘶哑,“刘皇叔的援军……真的会来吗?”

诸葛英走近一步,握住他的手:“夫君,你曾说过,为官一方,当以民为本。如今百姓尚在,你若不战而降,他们又将如何?”

她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我弟孔明、阿均已随刘皇叔效力,以他们的才智,必不会坐视房陵落入曹操、申家兄弟之手。”

蒯祺沉默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夫人说得对……是我懦弱了。”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即便援军不至,我也当与房陵共存亡!”

半个时辰后,城楼鼓声震天。

蒯祺身着甲胄登上高台,下方聚集的百姓交头接耳,人群中弥漫着不安的躁动。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晨雾:“父老们!申家贼子窥伺房陵已久,城中粮械不足是实情。”

人群骤然陷入死寂,几个妇人搂紧孩童,缩向墙角;几个壮丁低头盯着鞋尖,仿佛要将青砖看穿。

一名瘸腿的老兵拄着拐杖,喉结滚动,却终是没敢出声。

蒯祺的掌心渗出冷汗,但他仍提高声调:“但昨夜快马来报——刘皇叔已遣精兵驰援!”

尽管他还不确定刘备是否真的会发兵来救他,但这么说也是为了提振百姓的信心,让百姓能憋着一股子气,与他共同守卫房陵。

果然,当这句话如火星溅入油锅,嗡的一声炸开议论。

有人踮脚张望,仿佛援军已至城外;有人摇头冷笑:“刘皇叔?连曹操都不管咱们,他怎会来!”

一名挑担的货郎蹲在路边,眼神阴晴不定。

诸葛英立于丈夫身侧,敏锐地捕捉到人群中的变化。

一个驼背老丈颤巍巍举手:“使君,那刘皇叔……当真会来?”

他浑浊的眼中半是希冀半是怀疑。

不等蒯祺回答,人群后方忽有一声冷笑:“刘皇叔若真仁义,早该派兵了!更何况西有张鲁,东有曹操,荆州早与这里道路断绝了。”

说话的是个满脸刀疤的汉子,他曾是戍守方城戍的逃兵,此刻抱臂斜睨高台:“使君莫不是诓我们送死?”

骚动如涟漪扩散。几个青壮悄悄后退,妇人们搂着孩子往家跑,街道霎时空了大半。

蒯祺喉头发紧,正欲开口,却见诸葛英上前半步,扬声道:“诸位可知去岁新野之事?曹军压境时,刘皇叔宁弃城池,也要带全城百姓撤离!”

她目光扫过人群:“这般仁义之主,岂会坐视房陵遭难?”

人群忽地一静,刀疤汉子的冷笑僵在脸上,驼背老丈的拐杖重重顿地:“是了!我外甥从南阳逃难来时说过,皇叔的亲兵连自家粮车都让给妇孺!”

他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块粗布:“这是他从新野带出的襁褓布,说皇叔的兵一路都护着他们!”

这话仿佛一粒火种落入干草堆。

卖炊饼的王二突然挤出人堆,将沉甸甸的布囊抛上高台:“使君!这是小民攒的五百钱,给军爷们打刀用!”

布袋摔裂,铜钱滚落台面,叮当之声不绝。

仿佛被这声响唤醒,卖柴的赵大突然扛起扁担冲向粮仓:“我家还有三石存粮!谁跟我去搬?”

几个犹豫的青壮对视一眼,咬牙跟上。

瘸腿老兵猛地摔了拐杖,嘶声吼道:“老子这条腿当年丢在了方城戍,今日再丢一条又何妨!”

转眼间,人群如沸水般涌动起来——老妇摘下银簪,少年扛来腌肉,连总角孩童也捧着存钱的瓦罐。

绸缎商默默卸下车马,将满载货物的牛车推向粮仓方向。

他抬头与蒯祺四目相对,只拱了拱手:“当年征税之事……对不住了。”

蒯祺喉头哽咽,他看见人群最后方,曾因征税与他争执的绸缎商默默卸下车马,将满载货物的牛车推向粮仓方向。

那商人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只拱了拱手,却胜过千言万语。

诸葛英悄悄握住丈夫颤抖的手,低声道:“民心如此,天必佑之。”

暮色降临时,城头火把如星。

蒯祺巡视防务,见守城士卒的矛尖已重新磨亮,墙垛后堆满百姓送来的滚石檑木。

转角处,几个妇人正为士兵缝补战袍,针线在火光中银亮如丝。

他忽然听见一段对话:

“阿娘,刘皇叔长什么样呀?”稚童仰脸问道。

正纳鞋底的妇人想了想:“听说啊,他耳垂到肩,垂手过膝,是老天爷派来救咱们的。”

“那他的兵呢?”

“都是天兵天将!”旁边磨刀的老汉插嘴,“当年在长坂坡,赵子龙七进七出……”

话音未落,城下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蒯祺一个激灵扑向垛口,却见一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高举火把,照亮背后杏黄旗——正是申仪的前哨。

城上瞬间剑拔弩张。那骑兵却在射程外勒马,突然扯嗓喊道:“房陵的弟兄们!申将军说了,降者免死!”

“放箭!”

蒯祺暴喝,十余支羽箭呼啸而出,虽未及敌骑,却逼得他仓皇退走。

城头爆发出欢呼,不知谁先唱起了乡谣,渐渐汇成震天的声浪。

蒯祺回望城内,万家灯火次第点亮,宛如星河倾落人间。

诸葛英不知何时来到身侧,夜风拂动她的衣袂。

“现在,房陵真的能守住了。”

且说申仪的前哨灰溜溜地逃回方城戍,跪伏在帐前,战战兢兢地禀报房陵城内的反应。

“将军,那蒯祺非但不降,反倒下令放箭,城上军民士气高涨,似有死守之意……”

申仪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缓缓摩挲着酒杯边缘,眼神阴冷。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似笑非笑,但眼底的怒火却如暗流涌动。

“士气高涨?”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讥讽:“一群蝼蚁,也敢负隅顽抗?”

他猛地一挥手,酒杯砸在地上,酒液溅洒,吓得那探子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地。

申仪站起身,踱了两步,心中翻涌着不甘。

他本可以挥军直下,一举攻破房陵,可兄长申耽早有告诫——不可强攻,只可蚕食。

申耽的策略很简单:不急于攻城,而是步步紧逼,让房陵军民在恐惧中自乱阵脚。

断其粮道,散其民心,待到城内动荡,再一举拿下。

这本是一条稳妥之计,可申仪却觉得憋闷。

他向来喜欢快刀斩乱麻,喜欢看着敌人跪地求饶的模样,喜欢享受征服的快感。

可如今,他只能按捺性子,眼睁睁看着房陵城内的军民抱团抵抗,而自己却要按兵不动。

“传令下去!”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厉,“全军驻守方城戍,不得妄动!”

帐下众将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将军,若不攻城,难道就这样干等着?”

申仪冷笑一声:“等?当然不是干等。”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既然不能强攻,那就派出一些小队,劫掠附近的村镇,看那蒯祺还能龟缩到何时。”

接下来的日子里,申仪不再关注房陵的动向,而是整日饮酒作乐,放纵手下士卒出城劫掠。

他坐在方城戍的高台上,看着远处村庄升起的黑烟,听着隐约传来的哭喊声,嘴角微微上扬。

“将军,又抓了几个女子,您看……”一名亲兵谄媚地凑上前。

申仪懒洋洋地抬眼,瞥了一眼被押来的几名村女,她们衣衫凌乱,眼中满是恐惧。

他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赏给弟兄们吧。”

亲兵领命而去,申仪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并非真的沉迷酒色,只是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让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夜深人静时,申仪独自站在城墙上,冷风拂面,酒意渐消。

他望着漆黑的夜色,心中忽然涌起一丝烦躁。

“我申仪,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

他猛地一拳砸在城垛上,指节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曾随兄长征战四方,就连雄踞汉中的张鲁他都不放在眼里,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如今,却要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方城戍里,眼睁睁看着敌人喘息、整顿、甚至反击。

“不行……”他咬牙低语,“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被憋死。”

他转身大步走向营帐,心中已有了新的盘算。

翌日,申仪召集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将军,真要这么做?”一名副将迟疑道。

申仪冷冷一笑:“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很快,一支伪装成商队的细作悄然离开方城戍,朝着房陵的方向潜行而去。

申仪站在城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

“蒯祺,你以为守住城门就万事大吉了?”

不多久,伪装商队于清晨来到房陵城下。

今晨晨雾未散,蒯祺立于城头,目光沉沉地望向远方。

自那日申仪的前哨退去后,房陵城内的军民虽士气高涨,但他心中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使君,城外有商队求见,说是从汉中来的。”一名亲兵匆匆来报。

蒯祺眉头微皱:汉中?如今战事将起,张鲁与申氏兄弟素有往来,此时怎会有商队冒险前来?

他略一沉吟,道:“带他们到瓮城,本官亲自盘查。”

在瓮城的石墙内,蒯祺命人将商队众人分隔开来。

他缓步走到领头商人面前,目光如炬:“阁下从汉中何处来?贩的什么货物?”

那商人拱手答道:“小人自南郑而来,运些蜀锦与药材。”

“哦?”

蒯祺轻轻抚过车上的货物:“汉中至房陵山路崎岖,为何不走水路?”

商人额角渗出细汗:“这…近来水寇猖獗…”

蒯祺突然厉声喝道:“南郑上月遭了山洪,商路断绝,尔等从何而来?”

商人顿时面如土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待商队安置妥当,蒯祺独自踱步于府衙后院,心中思绪翻涌。

“申仪按兵不动,却突然有商队前来…果然有诈!”

他深知申仪狡诈,这支商队必是细作无疑,但若立即处置,恐难揪出幕后主使。

“不如将计就计。”

与此同时,诸葛英正与城中妇孺一同缝制冬衣。

自战事临近,她每日奔走于市井之间,安抚百姓,鼓舞士气。

“夫人,听说城外来了汉中的商队?”一名老妪低声问道,眼中满是忧虑。

诸葛英手中针线未停,温声道:“大娘放心,使君已命人严加看管。”

她抬眼望向城门方向,心中已有计较,起身对众人道:“诸位姐妹,今日缝完这些冬衣,咱们去给守城将士送些热汤可好?”

妇人们纷纷应和,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几分。

当夜,蒯祺召集亲信,低声吩咐:“那商队已露破绽,明日派人假意松懈,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亲兵领命而去。

蒯祺独自立于庭中,仰望星空,心中一片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