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倒转的时钟
周卫国的手指触到病房窗帘时，突然发现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变得光滑。消毒水的气味被粉笔灰取代，吊瓶滴答声化作蝉鸣阵阵。他猛地抬头，黑板右上角“距高考还有98天“的红色粉笔字正在融化。
“老周！物理卷子借我抄抄！“
后桌用圆珠笔戳他后背的力道如此真实。周卫国颤抖着摸向校服口袋，掏出的诺基亚1110在掌心发烫。2005年3月15日，16:27。
他冲出教室时撞翻了值日生的水桶。走廊尽头洗手间的镜子前，少年人的面容在水渍中摇晃。眼角的皱纹消失了，但瞳孔里沉淀着七十年光阴的重量。自来水顺着下巴滴在“实验中学“的校徽上，晕开深蓝色的涟漪。
“卫国？你在这发什么呆？“班主任王春梅抱着教案经过，“晚自习前记得把志愿表填好。“
周卫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今天是几号？“
“三月十五啊。“王老师被他眼里的血丝吓到，“你是不是发烧了？“
他松开手倒退两步。记忆像被敲碎的冰面，2005年的三月十五，是母亲咳血送医的日子。当时自己正在晚自习抄同桌的数学作业，等赶到医院时，母亲的心电图已经拉成直线。
夕阳把自行车棚的铁皮顶烤得发红。周卫国翻遍书包找到三枚硬币，冲进校门口的电话亭。拨号键按到第七下时，听筒里传来父亲醉醺醺的声音：“找谁？“
“爸，妈在家吗？“
“在厨房熬药......嗝......臭小子又想要零花钱？“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周卫国攥紧话筒，指甲陷进塑料外壳：“让妈接电话！现在！马上！“
“发什么神经......“父亲骂骂咧咧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周卫国盯着电话亭玻璃上蜿蜒的锈迹，直到听见母亲虚弱的咳嗽。
“卫国啊......“
泪水模糊了IC卡插槽。他抹了把脸，声音却比七十岁时还要沙哑：“妈，你马上去市立医院挂呼吸内科。现在就去，我这就回家。“
“傻孩子，妈这是老毛病......“
“求您了！“周卫国额头抵在滚烫的玻璃上，“这次听我的好不好？我保证考上清华，保证再也不和爸吵架，保证......“哽咽堵住喉咙，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当周卫国踹开家门时，父亲正瘫在酒瓶堆里打鼾。母亲蜷缩在厨房门口，指缝间渗出的血在瓷砖上开出暗红的花。他背起母亲往楼下冲时，邻居张婶的尖叫刺破暮色：“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急诊室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周卫国盯着抢救室的红灯，白大褂们进出的脚步声与记忆重叠。前世他赶到时，主治医生摘口罩的动作像慢镜头：“肺纤维化晚期，节哀。“
“谁是家属？“护士推门出来。
周卫国站起来，校服后背的汗渍还没干：“我是她儿子。“
“病人需要立即进行肺泡灌洗，麻烦签一下手术同意书。“护士递来文件夹时多看了他一眼，“你家长呢？“
钢笔在同意书右下角画出颤抖的横竖。周卫国签下2023年学会的医生签名，最后一笔穿透纸张。当抢救室的门再次关闭，他转身走进安全通道，坐在台阶上把脸埋进掌心。
烟草与灰尘的气味里，记忆如潮水漫过。前世母亲葬礼后，父亲醉驾撞上高架桥墩。他带着妹妹蜗居在舅舅家阁楼，高考前夜被表弟撕碎准考证。后来在建筑工地扛水泥时遇到夜校老师，三十八岁才考上成人本科......
顶灯突然熄灭，周卫国在黑暗中睁开眼。月光从气窗斜切进来，在水泥地上划出银白的分界线。他摸出手机，诺基亚的蓝光照亮键盘。通讯录里“妹妹周晓芸“的名字让他心脏骤缩——这个时候，晓芸应该还在县中学读初三。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周卫国迅速删掉炒股软件的设计草图，锁屏抬头时，看到白大褂胸前的名牌：呼吸内科主任医师林振华。
“小伙子，你母亲的情况暂时稳定了。“
林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前世在太平间见过的面孔：“不过我们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
周卫国站起来时膝盖磕到铁质扶手。他记得这个表情，当年林医生宣布母亲死亡时，右眉也是这样微微抽搐。
“是特发性肺间质纤维化对吗？“少年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现在做HRCT还能看到胸膜下蜂窝状改变，但等到出现杵状指就晚了。“
林医生扶眼镜的手僵在半空：“你怎么......“
“用乙酰半胱氨酸雾化配合吡非尼酮治疗，存活期可以延长五年以上。“周卫国向前一步，白炽灯恰在此时亮起，将他眼底的沧桑照得无所遁形，“不过这些药现在还没进医保，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