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海角上岸

永乐五年的尾巴,寒意初露,历经一年多的颠簸与未知,朱高煦的庞大船队终于抵达了这片广袤的新大陆。海风带着不同于热带的清冽,吹散了长途航行的疲惫,也吹来了几分踏实感,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清新气味,与记忆中南边那股子腐败植物的甜腻截然不同。

“靠岸,休整!”朱高煦站在旗舰“五月花号”的船头,望着眼前连绵起伏、植被茂盛的海岸线,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终于落地的笃定,“这里,就是咱们要找的大陆一角。先扎下脚跟,喘口气,再图后续。”

指令如风传遍舰队。一百多艘大小船只小心翼翼地驶入一个天然的避风港湾,笨重的铁锚带着哗啦啦的链条声沉入水中,激起圈圈涟漪。放下舢板,一队队水手迫不及待地划向岸边,踏上那片坚实的土地。有人激动地弯腰,用手抓起一把带着草根的泥土,凑到鼻子前猛嗅,仿佛那是世间最香醇的美酒。更有甚者,直接扑倒在地,脸颊贴着微凉的地面,任由泪水混合着泥沙流淌,一年多的海上漂泊的日子,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他娘的结束了!

岸边很快燃起了篝火,临时搭建的营地初具雏形,砍伐树木的砰砰声和人们的吆喝声驱散了荒野的寂静。朱高煦也上了岸,靴子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手下们脸上那混杂着疲惫、茫然和一丝重获新生的复杂表情,看着他们贪婪地呼吸着陆地上的空气,清了清嗓子,将众人召集起来。上万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带着经历过风浪后的疲惫,也带着对未来的询问。

“诸位,咱们到了。”朱高煦环视着围拢过来的上万张面孔,声音平静却有力,“这里,就是咱们的新家园。但这只是个开始,在这片新大陆立足的第一步。”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那片看起来林木茂盛、土地颜色深沉的区域,“我打算,先在这里,建起咱们第一个落脚点,以后慢慢经营,让它变成一座城。”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经历了南美雨林的失望,大家对“新家园”这三个字既渴望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又怕再次落空。

“初步计划,留下两千人。”朱高煦继续说道,“我看这地方气候还算温和,瞧着也湿润,林子也厚实,应该适合咱们从大明带来的好东西。所以,优先招募会种桑树、茶树的匠人,懂得侍弄那些娇贵玩意的,先来五百个名额,手艺好的优先!还有一千五百个名额,不拘什么手艺,只要肯下力气,都按报名顺序来!”

这话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皮肤黝黑,一看就是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种桑养蚕,种茶制茶,这可是他们的老本行。

“其他人,就负责开垦荒地,种粮食,咱们带来的水稻、麦子种子,都得试试,看哪个长得好。不管怎样,总得先填饱肚子不是?”朱高煦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众人,“规矩很简单,谁开出来的荒地,去官府那里量地登记,立个文书,纳了该交的税,这地,就归你了!你自己去砍树,拉石头,立界碑,刻上你的名字!往后,这地就是你的家当,你想传给你儿子就传给你儿子,想传给你孙子就传给你孙子!在这儿,你们自己动手,盖自己想要的房子,建自己理想的家园!至于税,先定个十抽一,但不得额外摊派徭役,官府如需人力则需以实物或者金钱雇佣。”

“啥?只要开出来的地,就是俺自个儿的?”人群前排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猛地抬起头,嗓门粗大,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王爷,您没说笑吧?开出来的地,真归自个儿?还能传下去?交一成粮,免除徭役?”

他这一嗓子,像是点燃了引线,底下顿时嗡嗡作响,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朱高煦,连呼吸都屏住了。在大明,哪有这样的好事?地要么是地主的,要么是官府的,佃户累死累活,苛捐杂税更是多如牛毛。开荒的地,那也是官府的,想拿到手,得层层打点,最后落到自己手里的能有几分?现在王爷说,开出来就归自己,还只收一成?这简直比天上掉馅饼还让人不敢信。有人下意识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确认不是在做梦。

“没错!”朱高煦的声音斩钉截铁,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只要你肯干,有力气,这地,开出来多少,就是你的!但光有地不成,还得有章法,不能乱来。”

他扫视着一张张被震惊、疑惑、狂喜等复杂情绪揉捏的面孔,话锋一转,声音沉稳下来:“这地方,我会任命正副两个县令,管着日常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但他们不是土皇帝,不能一手遮天。”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你们留下的人,自己选出五十个代表,组成一个‘议事堂’。怎么选?简单!想当代表的,觉得自个儿能替大伙儿说话、办事公道的,自己站出来报名。然后,所有留下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是咱们自己人,一人一票,投给你信得过的人!谁得的票多,谁就进这议事堂!”

这话一出,底下彻底安静了,针落可闻。选代表?自己选?还一人一票?这……这跟听天书似的。不少人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茫然和难以置信。

朱高煦仿佛没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抛出重磅炸弹:“每年年底,县令要把这一年收了多少税,花了多少钱,干了哪些事,修了几条路,盖了几间房,都得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写成册子,拿到议事堂上念给你们的代表听,也得给我抄送一份,让我知道他们有没有偷懒耍滑。”

“议事堂的代表们听完了,就合计合计,这县令干得到底好不好,有没有瞎搞,有没有中饱私囊。然后,你们的代表投票表决,说好,还是不好。要是大多数代表都觉得这县令不中用,干得稀烂,你们议事堂就可以写封联名信给我,把不好的地方一条条列出来。我看完了,要是觉得你们说得在理,这县令确实不行,我就考虑换人!”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开垦的土地私有已经够让人晕乎了,现在还能选代表监督官老爷?还能投票决定官老爷的去留?这简直……简直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王爷,这……这……俺没听错吧?俺们……俺们老百姓,还能管官老爷?”一个嗓门洪亮,脖子粗壮的汉子结结巴巴地问道,脸上肌肉都在抽搐,显然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不轻。他旁边的几个人也连连点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朱高煦,生怕他下一秒就说“刚才跟你们开玩笑呢”。

“王爷,这法子……闻所未闻啊!万一……万一选出来的人瞎胡闹咋办?”一个穿着相对体面,像是识些字的老成之人忧心忡忡地问道,眉头拧成了疙瘩。

朱高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这笑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怎么不成?规矩是我朱高煦定的,在这片新土地上,我说了就算!咱们跑到这万里之外的新地方,就是要立新规矩,过新日子!当然,”他笑容一敛,眼神变得锐利,“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人仗着自己被选上了,就胡作非为,拉帮结派;或者县令跟议事堂的人勾结起来,合伙糊弄我,糊弄大伙儿,也别怪我到时候翻脸不认人,这刀,可还快得很!”

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发出清脆的声响。底下瞬间安静了不少,那点刚刚升起的疑虑和担忧,被这冰冷的金属撞击声驱散了大半。是啊,规矩是王爷定的,王爷手里有刀,谁敢乱来?

短暂的喧哗和议论之后,人群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烈响应。对土地归属的渴望,对新生活的憧憬,以及这种从未体验过的、能“自己说了算”的参与感,像干柴遇到了烈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管他什么闻所未闻,王爷说能成,那就一定能成!王爷让咱们自己选人监督官府,这是天大的信任!这日子,有奔头!

“俺报名!俺要种桑树!俺家几代都是干这个的!”

“俺!俺也要报名!俺有力气,不怕开荒!”

“选代表?俺觉得隔壁老王头就不错,说话公道!”

“放屁!老王头就知道和稀泥!得选李大胆那样的,敢说话!”

报名处很快排起了长龙,负责登记的书吏忙得满头大汗。有人为抢到那五百个种桑养蚕的优先名额而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蚕茧和油亮的桑叶。更多的人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该去哪里圈一块向阳背风、靠近水源的好地,唾沫横飞地规划着未来的家园,仿佛那百万亩良田已经在向他们招手。

最终,经过一番热闹非凡却也井然有序的登记和筛选,两千多名幸运儿获得了留下的资格。朱高煦当场任命了两个随军多年、看着精明强干且读过些书的中年文士担任正副县令,并将此地正式命名为“新威海”——取此地位于半岛尖端,形似大明山东威海卫之意,也寄托着一份对故土的遥远念想和扬威异域的雄心。

任命完毕,朱高煦特意将两位新任县令叫到一旁,仔细叮嘱:“此地夏秋之交,恐有类同大明东南沿海之飓风。尔等规划城建之时,务必将此纳入考量。房屋地基要深,结构要固。我建议,每户人家,最好都能在屋旁或屋下挖掘一处地窖,深固一些。若遇狂风大作,可令百姓入内躲避,以策万全,人命最是金贵。”两位县令连忙躬身应是,将这番话牢牢记在心里。

拿到许可的移民们,在两位新县令和各自选出的临时管事的组织下,立刻迸发出惊人的干劲,热火朝天地行动起来。一部分人扛着斧头、锄头,组成勘探队,兴致勃勃地去勘察附近的土地、森林和水源,为自己,也为后来者寻找最适合开垦的处女地。另一部分人则小心翼翼地从船上搬运下那些比金子还珍贵的桑树苗、茶籽和蚕卵,在选定的区域仔细规划,准备在这片全新的土地上,延续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技艺。其余暂时不走的船员和家眷,则在岸边休整,伐木搭建更坚固耐用的住所,修补船只,同时派出几支精干的探险小队,沿着海岸线向南北两个方向探索,绘制更详细的地图,为下一个,乃至下下个定居点的选址收集情报。

朱高煦站在一块高地上,看着眼前这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景象:远处是砍伐树木的砰砰声和人们的号子声,近处是小心翼翼侍弄桑苗的身影,营地里炊烟袅袅,夹杂着孩童的嬉闹。他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这第一步,虽然粗糙,但总算是稳稳地迈出去了。这个“议事堂”,是他根据自己那点模糊的现代知识,结合眼下实际情况,还有罗马的元老院制度,拍脑袋捣鼓出来的试验品。他想在新大陆建立一个既有大明传统又结合了罗马一些比较好的制度的一个帝国,所以他打算先用议事堂作为试点,为以后建立一个类似“元老院与新明人民”的国家作铺垫,在这个国家里元老院要受皇帝监督,元老院负责立法与监督行政官员的作用。这个杂揉了东西方两大文明制度能不能真正行之有效,会不会水土不服,甚至会不会玩脱了,他心里也没百分之百的底。但无论如何,总得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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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剩下的大部队,朱高煦令其在新威海港湾附近驻扎休整。一年多的海上漂泊,连铁打的汉子也需要喘息,更何况那些经历了风浪、疾病与心理煎熬的普通水手和家眷。临时营地沿海岸线铺开,晾晒的衣物、修补的渔网和工具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水手围坐一处,啃着干硬的干粮,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木柴燃烧的烟火气,以及踏上陆地后那久违的踏实感。

朱高煦背手踱步于营地之间,注视着那些风霜刻面的汉子们——有的正用斧头砍伐树木搭建窝棚,有的则围着新挖的灶坑,煮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野菜汤。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新威海是个良好的起点,但前路漫漫,他还需要建立更多定居点,选址一处首都处理国家政务,完善法律体系,最终成立一个崭新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