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林间织就乳白的纱帐,竹叶尖凝结的露珠正顺着叶脉滑落。我踩着湿滑的青苔转身欲逃,却听见身后传来木杖叩击石板的清响。
“小姑娘,当心踩到越冬的枯叶蝶。“
苍老的声音像深潭里浮起的陈年沉香木。我僵在原地,低头看见脚边枯枝上竟伏着数片蜷缩的蝶翼。那些灰褐色的翅膀与腐叶浑然一体,若不是边缘微微颤动的金线,简直像是被秋风遗忘的标本。
这是我来到云雾岭茶村的第七天。BJ的暖气片与雾霾被折叠进褪色的行李箱,母亲带着我住进外公留下的老宅时,庭前那株野山茶正结着冰凌。父亲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钢笔水渍,和医院诊断书上“焦虑性失眠“的字样,都在北方的朔风里碎成了茶碗底沉浮的渣滓。
“它们要这样假扮落叶整整三个月。“拄着枣木杖的老人从雾中浮现,蓑衣上沾着新鲜的松针,“等到春雷惊蛰,羽翅上的金斑就会变成蓝琉璃色。“他俯身时,我闻到某种混合着药草与陈墨的气息,像深山里某种不知名的古树。
竹篓里的标本册突然翻开,枯叶蝶的标本旁夹着几枝干枯的忍冬藤。老人布满裂痕的手指抚过泛黄的标签:“民国二十七年采于望月崖“,墨迹洇开处停着一只青凤蝶,翅脉间流淌着孔雀石般的磷光。
“我叫林守拙,在这片林子里住了六十年。“他忽然将木杖指向东南,“明日寅时三刻,若想看枯叶蝶饮露,就到野柿坡来。“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我竟已站在覆满白霜的野柿林。老守林人正在给越冬的蝴蝶投喂浸过蜂蜜的棉团,那些假死的精灵此刻舒展着带锯齿的翅膀,用虹吸式口器轻触晶莹的蜜珠。昨夜新雪在枝头融化,汇成细流漫过林爷爷的鹿皮靴。
“看这片槲寄生。“他忽然用木杖挑开积雪,墨绿的卵形叶片下藏着珍珠般的浆果,“寒冬里唯一结果的树,能给山雀续命。“我的指尖触到那些冰凉的果实,忽然想起医院走廊里永远恒温的空调,想起父亲最后一次抚摸我头发时掌心的温度。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能在薄雾初散时遇见林爷爷。他教我辨认石壁上暗红的铁线蕨,那是恐龙时代的活化石;带我在结冰的溪面上凿洞,看花鳅在冰层下游成翡翠色的闪电。某个雪后初霁的清晨,他掀开守林小屋的茅草顶,给我看梁间悬挂的数百枚蝶蛹。
“这是金裳凤蝶的茧,等到春分那天...“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紫砂壶里的石斛茶在火塘上咕嘟作响。我这才注意到墙角堆着的药篓,党参须间混着几片暗褐色的三七叶。
除夕那日,我带着母亲熬的葛根粥去守林小屋。梁间的蝶蛹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枚等待绽放的月光。林爷爷正在修补破旧的捕虫网,火塘上煨着的陶罐飘出当归的苦香。
“十八岁进山那会儿,我在鹰嘴崖见过斗大的王锦蛇。“他用竹镊子调整着标本蝶的触角,“现在连竹叶青都少见了。“标本册最新一页夹着风干的雪滴花,墨迹未干的标注写着:“壬寅年冬,云雾岭降初雪,与苏家小友共观枯叶蝶越冬。“
惊蛰前夜,我被某种细微的破裂声惊醒。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标本架上,那些沉寂了整个冬季的蝶蛹正轻轻颤动。第一枚茧壳裂开时,露水顺着新翅的脉络流淌,金裳凤蝶抖落粘稠的蛹液,褶皱的翅膜在晨风里渐渐舒展成耀眼的金箔。
茶山泛起新绿的那天,林爷爷带我登上望月崖。解冻的溪流在山谷里叮咚作响,成群的菜粉蝶在蒲公英花海里翻涌。老人从粗布褡裢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枚布满虫蛀孔的枯叶蝶标本。
“民国三十七年冬特别冷,这枚标本...“他忽然把标本塞进我掌心,“该传给看得懂季候的人了。“山风掀起他灰白的鬓发,我这才发现他耳后有道陈年伤疤,蜿蜒如蜕皮后的蛇。
下山的路上,母亲打来电话说后院的野山茶开花了。我握紧口袋里微微发热的蝴蝶标本,忽然听见整座山林都在舒展骨骼的声响。融雪汇成的春溪漫过脚踝时,一只金斑蛱蝶正停在新抽的茶芽上,翅尖的磷粉簌簌落进潺潺流水。
立春那日,林爷爷教我辨认向阳坡上的地脉。霜雪初融的泥地里,他握着我的手腕按在潮湿的苔藓上:“须得等蜈蚣草抽新芽时取清明前雨水,配着谷雨采的野茶尖,才镇得住惊蛰的雷火气。“
我们蹲在溪畔青石板上研磨紫云英花粉。老人将细筛过的粉末装进竹节筒,筒身用火漆封着二十四节气的篆文。“惊蛰后第三场雨落下时,把这筒花露埋在老茶树下。“他说话时,山崖上的冰瀑正裂开第一道翡翠色的缝隙。
雨水节气前夕,守林小屋的陶瓮开始渗出清冽的水珠。林爷爷揭开瓮口蒙着的葛布,瓮底沉着去年冬至收集的松针雪水。“雪水轻浮,得用檀木勺舀。“他教我用铜吊子煨水,水面刚泛起蟹眼泡便离火,滚烫的水柱冲进粗陶碗时,去年晒干的野菊竟在沸水里重新舒展成鹅黄色。
春分清晨,老人带我去采崖壁上的云雾茶。露水浸润的茶芽蜷缩如雀舌,我的竹篓里渐渐积起温润的碧玉。“采单芽不采叶,留两片鱼叶护新梢。“他的蓑衣扫过茶树,惊起几只正在吸食茶蜜的蓝灰蝶。归途经过野樱林时,他忽然掰下半块松烟墨,就着山泉水在石板上画出七十二候图谱。
清明前夜,林爷爷的咳嗽声惊醒了整片竹林。我提着风灯闯进守林小屋时,他正往紫铜药吊里投入忍冬藤。“再加三钱枇杷叶。“火塘映着他凹陷的颧骨,药香与梁间新羽化的玉带凤蝶缠绕成淡紫色的雾。破晓时分,他让我去后山采带露的鱼腥草,晨光里那些心形叶片背面,还留着夜露写下的星图。
谷雨当天的雷声震落了满坡茶花。我跟着林爷爷在雷雨中抢救晒茶匾,他裹着桐油蓑衣的模样像棵移动的老茶树。“听这雷声多痛快,“老人突然对着翻滚的云海大喊,“就该这样把地脉里的病气都震出来!“雨帘中,那些未收的茶青在竹匾上蒸腾出翡翠色的烟霞。
立夏前最后一次寒潮来袭时,老人教我调配驱寒的药囊。艾绒里裹着惊蛰时收集的蝉蜕,混入雨水节气炮制的紫苏籽。我们把药包系在梁间的蝶蛹下方,上百个茧壳在穿堂风里轻轻叩击,宛如远古时代传来的木铎清音。
此刻我站在小满时节的望月崖,看新羽化的蝴蝶掠过刚插秧的水田。林爷爷的枣木杖插在松软的春泥里,杖头新绑的菖蒲叶还沾着晨露。山脚下传来采茶女的歌谣,声波惊起苇丛中的白鹭,而我的布衣口袋里,始终揣着那枚民国年间的枯叶蝶标本——翅脉间凝固的时光,正与漫山遍野的新绿发生着奇妙的共振。
夏至未至的黄昏,林爷爷带我寻到了萤火虫的巢穴。在废弃的炭窑背阴处,潮湿的腐木堆里浮动着幽绿的微光。老人用竹刀轻轻剖开半朽的枫杨树皮,成千上万的萤火幼虫正吸附在青苔上,尾部泛着珍珠母贝似的冷光。
“这些孩子要吸足三十天的露水。“他往腐木堆洒了把忍冬花瓣,惊起的流萤顿时在暮色中织出星河流转的幻象。我的布鞋陷进松软的腐殖土里,去年秋天的银杏叶正在脚下悄悄化成春泥。
芒种次日,守林小屋的陶瓮开始渗出梅子气味。林爷爷揭开用菖蒲叶封口的瓮盖,去年腌渍的青梅正在琥珀色的蜜汁里沉浮。我们坐在竹帘低垂的廊下分食梅子,檐角铜铃突然惊起几只避雨的白腰文鸟,坠落的羽毛飘进青瓷盏里,在梅汁表面荡出细密的涟漪。
小暑前三天,暴雨冲垮了进山的石板路。我趟着齐膝的溪水给林爷爷送艾草团子,看见他正在修补被山洪冲散的蝴蝶饲木。金裳凤蝶的幼虫在鹅掌楸叶片上蠕动,老人用竹签将折断的树枝重新固定时,那些青玉般的虫体正在啃食叶脉间的月光。
“这是最后一代越冬蛹。“他指着饲木顶端三个暗金色的茧,“等白露降下第一滴露水,它们就该往南飞了。“我仰头望着梁间所剩无几的蝶蛹,突然发现墙角药篓里多了几包未拆封的中药,油纸包上印着县医院的蓝色徽章。
大暑正午,林爷爷让我去采岩壁上的石斛花。烈日将紫云英晒成满地金箔,我攀着野藤爬上鹰嘴崖时,看见老人正在山坳里晾晒陈年橘皮。他的蓑衣挂在老茶树上,远远望去像片倔强不肯凋落的枯叶。石斛花蜜滴进瓷瓶的瞬间,整座山谷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蝉蜕开裂声。
立秋那日清晨,守林小屋的梁柱爬满了琉璃蛱蝶。林爷爷躺在竹榻上教我炮制最后一册标本集,他泛黄的手指抚过凤蝶翅膜上的鳞粉,在宣纸上晕开孔雀蓝的泪痕。药吊里的石斛茶已经熬成紫黑色,苦香中浮沉着半枚干瘪的野山楂。
当第一片梧桐叶飘进窗棂时,老人让我从樟木箱底取出个锦缎包。褪色的缎面上,民国年间的枯叶蝶标本正与今年新制的玉带凤蝶静静对望。他忽然把铜柄放大镜塞进我手里,镜片聚焦的光斑下,我看见了那些跨越八十年的蝶翅,在秋阳里闪烁着相同的磷光轨迹。
此刻白露的银霜正爬上望月崖,迁徙的蝴蝶群在云海上空连成流动的虹桥。林爷爷的枣木杖依然插在野柿林入口,杖身新生的木耳朵浸润着山雾。我握紧他留给我的标本镊子,听见满山茶树在晨风里沙沙作响——那是无数羽化的精灵,正用翅膀丈量着永不停歇的四季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