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年之期

万历帝扫视一圈群臣,将戒尺随手丢在一旁的御案之上,指尖抚过诏书上“忠”字的最后一笔,忽然想起张先生临终前一日自己见到他的那一幕。

张先生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的龙袍,喉头沙沙作响,却再吐不出半句教诲。

万历帝猛地将朱砂御印按在诏书上,红印如血,渗透纸背。

御印按在诏书上那一刻,关于张居正身后名的争论,总算告一段落,但以潘季驯为首的张居正旧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们总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太过顺利了些。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拉扯,早朝终于结束。

殿外,大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乌云密布,谁也不知这倾盆大雨,何时会再落下。

司礼监太监捧着追谥诏书疾步穿过百官,身后小太监捧着的漆盘里摆着张居正的玉带和诰命文书。

队伍行至午门时,一阵狂风掀起诏书的黄绫罩布,露出上面“文忠”二字,引得围观的翰林们窃窃私语。

……

东安门,张府正厅,张敬修跪在青砖地上,盯着传旨太监魏清风手中那杏黄绫诏书,喉结滚,“臣,翰林编修,张敬修,接旨!”

魏清风面带笑容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家众人,阴柔的声音穿透了张敬修的耳膜:“太师张居正,谥文忠,加上柱国~”

“臣张敬修,谢陛下天恩!”

张敬修三拜起身,心中难掩的激动与欣喜。

诏书抖开,张敬修双手颤抖的捧着诏书,上面那“文忠”二字墨色极浓,几乎要渗出血来。

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徽州松烟墨,混入犀角胶,遇冷会泛出暗青色的寒光。

“哥,是‘文忠’!当真是‘文忠’!”

张居正次子张懋修跪着爬上前,一不小心撞翻了香案,鎏金香炉“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香灰扑了魏清风一脸。

他浑然不觉地抓住诏书的边缘,金线绣的云纹勒红了指尖,“父亲说过,只要谥号带‘文’,清流便不敢……”

“二弟,慎言!”

张敬修闻言,眉头紧皱,厉声打断张懋修的话,余光扫过魏清风的皂靴。

只见那皂靴鞋帮上沾着几点紫黑貂绒,那是建州女真今年新贡的皮料,霎时,他后背渗出冷汗,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笑着扶起弟弟:“还不快请公公到花厅吃茶?”

“公公请!”

张敬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魏清风也不推辞,在兄弟二人的带领下,进入花厅。

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名小太监抬着御赐的朱漆礼箱鱼贯而入,将箱子放好后,魏清风摆摆手说道:“你们先退下,没有杂家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说完,看向张敬修,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亲自打开其中一个箱盖,辽东老参混着苏绣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张公子,这些物件皆是圣上特许,我家老祖宗亲自操办的,恭喜先太师了!”

张敬修面带笑容的将手伸进袖中,取出几张银票,凑近魏清风,“公公辛苦,买些茶水。”

“哈哈哈……”

魏清风尴尬的笑了笑了,不动声色的接过银票,随后拱手道:“多谢张公子美意。”

说话间,张敬修注意到魏清风袖口露出的半截玉扳指,瞬间瞳孔骤缩,那是冯保心腹才有的信物。

他连忙摆摆手,“你们也都下去吧,没有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花厅。”

等到下人都退去,花厅内便只剩下张家兄弟二人,以及魏清风。

“公公,吃茶。”

张敬修为魏清风倒了杯茶,放在茶桌上,笑着开口:“冯大伴可是有什么交代?”

魏清风淡淡一笑,毫不客气的落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嗯,好茶,这便是阳羡茶了吧?”

“常听闻京中权贵‘非阳羡不饮’,今日清风也算是沾光了。”

魏清风看着手中用宜兴紫砂制成的茶杯,赞不绝口。

一杯茶下肚,这才看向张敬修,轻声开口:“老祖宗命我给张公子带句话。”

张敬修双眼露出精光,自己猜的没错,冯保派心腹前来,确实是有交代,“有劳冯大伴挂念,还望公公直言。”

魏清风摸索着茶杯边缘,站在一旁的张懋修立刻为他添了杯茶。

“张公子,老祖宗说了,有此‘文忠’,张家三年无虞,但也还需早做筹谋。”

张敬修自然知道这“文忠”谥号,是张家的一张护身符,他也早有筹谋,只是不明白冯保说的三年是何意,“还望公公明示。”

魏清风思考片刻,确认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之后,这才凑近张敬修,轻声说道:“这谥号之事,张四维曾经和老祖宗议过,本是准备今年冬日再提起的。”

“可因为那具扬州来的血尸,还有戚总兵给英国公的一封密信,张四维这才不得已今日早朝促成此事。”

“如今这般变故,已经远远超出张四维等人的预料,他们想要重新罗织罪名,至少需要三年,具体细节,清风便实在不知了。”

“多谢公公如实相告!”

张敬修连连拱手,对魏清风十分尊敬。

在魏清风离开张家后,张敬修急忙命人找来潘季驯。

“张公子,今日早朝之事,你想必也已经知晓了。”

潘季驯在张府门房小厮的带领下走进花厅,还不等站稳,便急忙开口:“老夫原本是想下朝后便前来的,怎奈陛下下令大理寺彻查血尸案,尸体移交,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潘大人,先歇歇脚,喝杯茶。”

张敬修看着满头大汗的潘季驯,心中生出愧疚之意,自从父亲去世,也只有潘季驯尚念及旧情,来回奔忙了。

“潘大人,宫里的诰命文书已经到府里了,据传旨太监所说,今日之喜,与扬州血尸有关?”

“嗯。”

潘季驯匆忙喝下一杯茶,尚未来得及擦拭嘴角的茶渍,便继续开口说道:“老夫借血尸案,提出追谥请求,后在英国公的相助下,陛下和内阁这才同意为太岳公追谥。”

“原来如此。”

张敬修点点头,目光火热,“目下看来,我们在血尸入京后的一番布局,全都派上了用场,只是不知,戚少保为何会给英国公去密信。”

听着张敬修的疑惑,潘季驯眼珠滚动几下后,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公子在扬州可以得到答案。”